【肖泰按】女儿自小文字就不错,细腻、干净,从不拖泥带水,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在《中国少年报》等报刊发表文章了。只是她笔头很懒,有了心思,藏在心里,不大用文字表达。非不能,实不愿也。前天是爷爷奶奶冥诞纪念日,她在自己的空间里写了篇回忆性文字。平时在我面前,她很少提及爷爷奶奶;即便我用“家庭教育”的方式,说起老人家的事,她也很少发表意见,逼问之下,也顶多是回应一声“知道了”完事。在这篇文章里,她才敞开了心扉,说了一些平时不愿跟我们说及的话。看来,她是把爷爷奶奶的一点一滴都清清楚楚的记在心里了。我读了,很感动,特意把它转在这里,也算是对父母的一种纪念吧。
夏
星 夜
我喜欢夏天,很多人知道,却不知由。
虽然它的炎热有时能让人暴走,于我,却承载着很多美好的感官记忆。
充满生机的季节颜色、弥漫空气中的花草香、浓荫影翳下少女对小说情节的美好想象……
还有,记忆中尚是纯净的藏蓝夜幕上,铺了漫天的星星。
夏天的夜,更如罂粟般,对我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儿时空调尚未普及,常是在入夜后,在院子里铺一片薄席,躺在上面。
经过白日烤制的地面残留的余热,穿过席,配合着夏夜的儒风, 温温地透入皮肤,舒服得如同被拥抱的温度。
听渐稀的蝉鸣,仰望猜想星的形状,一边听大人讲故事、讲过去、讲未来,一边以稚嫩的观点不知所云地回应几句。
忘了是怎么开始的话题,只记得是约摸五六岁年纪,有一天夜晚,大概是爷爷问了我一句:
小丫头长大了将来要干嘛呢?会记得疼大人吗?
我当时回了一句,我以后要给爸爸买XXX,给妈妈买XXX!
那爷爷奶奶就不管了啊?
我顿时羞愧难当,立刻补充道:我还没说完呢,我也要给爷爷奶奶买XXX!
奶奶说:哼,等你长大了,我跟你爷爷还能活到那时候、得上你的济吗?
我说:能!等我长大了就什么都有了。
而事实是,祖父母确实没得上我的济。
2000年,爷爷癌症病逝。
临走前,爷爷被转移到老家,那个承载了他一生过往的农村。
爷爷走的前一天,我还在上学。
记得那天我在上数学课,半途被叫出教室,是爸爸的司机徐叔来了。他叫我收拾书包,跟他回我老家,说了一句,你爷爷快不行了。
我赶紧收拾书包跟着他回了老家。
迈入阔别数年的老家院子的那一刻,我发现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不复记忆中的盎然生机。
纵然已是深秋,如同蒙了一层灰色的纱,整个院落的一切,有着不合时宜的破败感。
老家东院的房间不大,却也有四间。从西卧到客厅到祖父母的东卧,站满了亲属与街坊邻里。
我三并两步跑到主屋,爷爷躺在炕上,几无生气的蜡黄的脸,正对着我来的方向。
本来堵在屋里的人们看到我来了,立马让开路。
我爬上炕,爷爷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句:小丫头。
瞬间我的眼泪就打转在眼眶里,但我不敢哭,怕哭了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我唤:爷爷,我回来了。
旁边的人说,本来你爷爷是背对着门口的,一听院子刚才有人喊你回来了,你爷爷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子自己翻身过来……他这是等着你呢。
我说:爷爷,我在这儿呢。
爷爷浑浊的灰色眼眸定了定,仔细瞅向我,伸出手,我握住。
那是同脸色一样蜡黄的、血管凸出又干枯无力的手,有着将逝的温暖——
小丫头,小丫头啊……爷爷对不起你。
说着,泪从眼睛流出来,瞳仁间仿佛有了一丝光亮。
旁边人说,老爷子,没啥对不起的,你对你孙女挺好的。
爷爷松开我的手,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旁边人说,快叫爷爷,叫醒你爷爷。
此时的我已说不出话,眼泪就忍不住簌簌落下。声音忍不住地颤抖,唤了几声爷爷,爷爷没有反应。
旁人说,你大点声儿。
我张开的嘴在颤,开开合合,叫不成声。
爷爷还是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哥哥突然从身后凑近,大声喊了一声爷爷。
爷爷睁了一下眼,目光找不到焦点,随即又合上,只轻轻嗯了一声。
窗台边的姑妈开始轻声哭泣,另外的人说,眼泪别掉在爷爷的床褥衣服上。
静默了一会儿,随后,我和奶奶去了胡同口的亲戚家过夜。
半夜睡梦中,仿佛听到远处有哭声,我瞬间弹坐起来。
旁边亲戚家的奶奶正在旁抽着烟,看我突得坐起来,惊了一下,问:怎么醒了?
我有些愣。
晃了晃神,又依稀听到距此处百米开外的地方,有哭声传来——
二奶奶,是有人在哭吗?
二奶奶顿了顿,微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爷爷没了。
原来下午那只有半个小时不到的时间,是我见爷爷的最后一面。
三天葬礼过后,我先回到市里,再过了几天,爸爸妈妈也回来了。
妈妈说:你爷爷还是疼人,你看我们这刚回来,就马上降温刮大风了,早一天这天气,我们都得冻着。
可惜那时尚幼,未来得及分辨爷爷的脾性,倒是后来常听爸妈提起,爷爷是个非常严厉而细心的人。
那就应该是了,因为爸爸完全承袭了这一优点。
只是,爷爷说的那句对不起,迄今我也未完全明白,他老人家何出此言。
或许是因为对哥哥的更为偏爱吧。
2007年,奶奶过世。
奶奶的过世比较突然。
6月22日,那是初夏。
前一个周末我还刚参加完我哥公司的参展,顺便拿了几张他们公司人员的名片回来。
每天睡觉都关手机的我,前一天晚上,鬼使神差地没关机。
清晨五点左右,我被电话吵醒。
爸爸在那头声音很平静:你奶奶病重,你今天回家吧。你哥电话打不通,你表哥也没找到他,你看看能不能联系上。
我哥适时二十又五,还处于叛逆期,跟爸妈有着比较严重的矛盾,手机欠费经常故意不充值。
当我打电话给他,语音播报他手机停机的时候,我就知道如果联系不上,他就该闯祸了。
我向来相信命中注定,也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我找到他们公司人员的名片,一个个挨着打,终于有人接起我电话,我跟他说了一下事情,对方答应上班时转告我哥,我才算安心下来。
洗了个澡,琢磨着给导员打个电话请假直接去火车站跟我哥汇合。
终于,半路接到我哥电话,我们排队买票。
明明不是节假日,偏偏那天买票的人很多。
有位上了年纪的乞丐婆婆走来队伍,我哥把身上的零用钱都给了她——
希望能给奶奶积点善,度过此次难关。
我们买的是无座票,各加了三十块钱,坐在餐车。
面对端上来的餐饭,半点胃口都无。
我哥说,你知道你联系上的那个人是谁吗?他是在公司之前跟我有过过节的人,也许有些事就是天意。
一出火车站,爸爸的好友方正叔走的特殊出口来接我们。
一路上,方正叔跟我们说,你们要做好思想准备,你奶奶这次可能难熬过去。
我和我哥都非常不悦,也很不礼貌地回呛了一句——
奶奶肯定没事。
此时的我们并不知道,奶奶其实已在前一天半夜离开。
下车的时候,让我们始料未及的是,家门口摆上了花圈。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得方正叔说,你们奶奶昨晚上就过去了。
过去了……是哪个意思?
我们木讷地跟着大人走进院子,已经绿了的葡萄架下,两旁摆满了花圈。
我只记得那天不热,阳光却很刺眼。
花圈上花的五颜六色,也很刺眼。
我还记得,我见奶奶最后一面是在一周多前。
奶奶在院子里跌了一跤,不过没什么明显的问题。
适逢我周末翘课回家待了两天,奶奶当时站在院子的葡萄架下,问我,咱那对象的事儿咋样了?
我说不着急。
奶奶说,再不着急奶奶就看不到了,还不着急呢?
我说怎么会看不到呢,早晚有的,你就等着吧!
两天后,我要回学校,拉开屋门伸进半个脑袋,跟奶奶道别。
奶奶躺在屋里,说,奶奶起不来就不送你了啊。
我说没事,等我半个月,我又回来啦。
奶奶说好。
我并不知道,奶奶没起身送我是因为之前跌倒,无力,起不来身。
我也不知道,自此一诺,天人两隔。
那个知道我们要回家,早早就在胡同口等着盼着、那个在沉迷于电脑网络无暇聊天的我们的身后,安静看着并试图多和我们说话却屡屡失败的人再也不见。
愚钝如我,是在很久以后,才发现这些点滴。
悔不当初。
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之前奶奶说要和我合影,拿手机拍了一张,我自觉没拍好看,正好赶上班级组织去首博参观,那会儿的手机只有30M内存,空间不够,就把合影删掉了,想着回家再拍,然后拖着拖着,就这么没了人,没了机会。
永远。
悔不当初,
悔不当初。
昨日农历10月14日,是祖父母冥诞。
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姻缘,祖父母是相差了一年的同月同日生。
吵了一辈子,守了一辈子。
爱则是如细雨,点点滴滴润在生活各处细节,泽被后人,潜移默化,承袭祖制。
家人亲友常说,我像我爸像了个十成十。
但他们却不知道,我跟我爸最大的不同,是我不喜欢也羞于表达情感,更不用说写或说出口。
迄今为止,爷爷过世15年,奶奶过世8年。
这些年中,向来善于以字述情的我,却从未写过一篇有关他们的东西。
是不敢,也是不想。
感情上,我始终不是一个潇洒的人。
我有很多后悔的事,到痛入骨髓,难以表情,便成了始终无法解开的结。
人常说童言无忌,我是于小时候的承诺,也深藏于心的类型。
一半在,一半尽。
廿十余年,只见过两次流星,皆是幼时夏夜现时仰看星空时所见。
碎光群闪中,忽有一道光线陨落,拖尾不长,转瞬即逝,不复踪迹。
早年就知道人死后会变成流星的说法,当然,我是自始至终从未相信过的。
但此刻我却想相信,那穿越了几亿光年,历经多少岁月才抵达我视线的两道光芒,是我逝去的爱的人的化身。
只要许愿,就能助我实现梦想。
在历经了不多时的社会历练、初识生活之艰困后,却逐渐燃起比初出茅庐时更强烈的意愿,我知道,我一定实现我的承诺。
只要敢,
我敢。
更要快,
必须要快。
还要修正改变,
我在努力。
有些影像存于心才会是最美,儿时夏夜的观感是无法寻回了。
但期待有一天,我在他方一隅,能有更美的星夜。
暖风拂着,月光披着,爱的人陪着,我惬意躺着,看星星眨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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