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拿
(2015-01-29 04:4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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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吴锁柱在策划着一场同学聚会。这场聚会,他已经想了很久,久到什么时候,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了;也许,从十几年前他第一次参加同学聚会时就开始了。
第一次参加同学聚会是哪一年?他也记不得了。从听说有同学聚会这个词开始,他就没想到此事会与自己有什么联系。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一位同学的电话。这位同学姓王,在本地很有名气,在一个很重要的单位当局长。平时官大气粗,前呼后拥的。俩人平时根本没什么来往,吴锁柱甚至以为人家早就把他忘了。所以,当接到王局长电话的时候,他颇有几分惊奇,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
王局长是邀请他参加同学聚会的,但被他一口就拒绝了。理由很简单:过去的同学们,混得都人模狗样的,唯有自己,还是个社会最底层的下岗工人,怎么有脸往人群里凑?但王局长的口气很有领导范儿,简直不容商量:“行了,别说了,就这样,到时候你必须参加。”说完电话就撂了。他当时很生气,觉得当官的都是这副老大的德性,心里拿定了主意,到时候他一定不会去。谁知有一天,他正骑车在街上走着,一辆小轿车猛然在他前面停下,王局长摇下了车窗玻璃,冲他一笑,说:“老吴,那天的事,可别忘了!”说罢,疾驰而去。此时,他仍然没有动心。直到那天临近中午,他正在家里给久病的妻子与孩子做饭,王局长的电话又来了。他一拿起话筒,王局长不耐烦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我说你小子是怎么回事?大伙儿就等着你一个人了!”他申辩说家里有事,走不开,王局长根本就不容分说:“你那点小心事我还不知道?别那么摆酸了,快来吧!”躺在床上的妻子听见他在电话里撒谎,就问怎么回事,他照实说了。妻子责怪的说:“人家王局长亲自邀请你,你还不开面!这不是不识抬举吗?”他眼一瞪:“你懂什么?人家全都混得人模狗样的,我往那里一站,脸往哪里搁?”妻子白他一眼:“你不去,就有脸啦?”这时,电话又响了,是另一个同学打来的,女同学。女同学温声细语的,也劝他快点去。他还没说话,妻子倒听出来了:“是个女的吧?这还不去吗?”他脸红脖子粗的说:“女同学我就去吗?”妻子开玩笑的说:“你不去不就更是心虚吗?”说到这里,吴锁柱倒一时无话可说了,他赌气的说:“去就去。”说着,真的骑车去了。
那天,他一进酒店的门,同学们都起哄与他开玩笑,有的说他是妻管严,请不下假来;有的说他从小时候就是个黏糊脾气;更有人不怀好意的说他架子大了,摆谱。他听出后者的讽刺意味,顿时脸就红了,二话不说就往外走,倒是那位王局长跑过来,连说带笑的架住他的胳膊,硬是把他拉到座位上。
这一顿饭,让他吃的很是憋气。人家说话他不但插不上嘴,人家劝他吃菜,有好多菜他都没见过,根本不知道怎么下筷子。倒是那位女同学细心,笑吟吟的教给他每道菜的吃法。他机械的听着女同学的指挥,顺从的把菜送到口里,不过,哪道菜他也没尝出是什么滋味来。
聚会结束的时候,每个人都坐着各式各样的小轿车走了,只有他慢吞吞的故意走在后面。还是那位女同学走过来,关心的问他是怎么来的,要不要跟她的车一起走。他说自己有自行车,女同学就顾自走了。他开了自行车锁,一边骑,心里一边说:“下次,他们就是叫二大爷,自己也不会来了。”
但到下次聚会的时候,他照旧是去了。这不但是因为大家的起哄与力邀,更是因为他也想开了:“去,干吗不去?反正那些兔崽子们的钱也不是好来的,不吃白不吃!”
每次的同学聚会,都是权利与财富的大比拼。那些有权的,有钱的,都争先恐后的抢着买单,生怕不抢着买单就会被人瞧不起似的。吴锁柱想开了,心里也踏实了,他用一种解恨的心理去参加每一次聚会。而且,他还吃出了经验,没到点菜的时候,他都会主动地点,而且专门捡那些贵的要命的菜点。他拿着菜谱,看见哪道菜价钱贵,就专点哪道菜,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这道菜说什么鬼东西,反正花钱多就是了。点酒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专拣那些洋字码的酒,管他好喝不好喝,只要贵就行了。他在心里冷笑道:“见死蠢不捉,有罪!我他娘的也跟着开开洋荤!”
每当他不怀好意的点就点菜的时候,大家都明白他的心思,但东道主都会宽容的笑眯眯的望着他,说:“放心点,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东道主越是笑,吴锁柱心里就越恼得慌,他知道人家是用一副看乡巴佬的眼光看他的。他也明白自己想用烧这些人的钱的方式,是报复不了人家的。想到这里,他心里的火就更大了,就越捡更贵的酒菜点。有人就用嘲笑的口气说:“锁柱这口味越来越高啦!”他也不生气,故意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跟着狗学咬人,跟着猪学吃屎,跟着黄鼬学拉鸡!还是你们这些老师教的好哇!哈哈哈!”
有人就故意激他:“什么时候,你也请大家一次啊!”
马上有人说道:“他请?你叫他一家子人都勒裤腰带啊?”
他马上用郑重其事的口气说:“好,我请,我一定请!明年,我安排!”
他话是这样说了,但没有一个人当真。不过,他自己可是认真的。
(2)
回到家。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曾经翻来覆去的算这笔账:客,是一定要请的。不请,自己在同学面前就永远也抬不起头来;可是,请客得需要多少钱啊!跟着别人吃喝这么多年,心里清楚每次的花销,对自己来说都是一笔天文数字。那一瓶洋酒的价钱,就足够自己全家人半年的菜钱了。人家请客的时候,自己都是拼着命的点最贵的酒,最贵的菜,总不能自己请客了,反而点那些便宜的?那就更让人家看不起了。那样的话,请,还不如不请呢!
在这笔不菲的花销面前,他纠结了。妻子也笑话他:“嘴张得挺大,我看你怎么合上!”
老婆看病,孩子上学,老家还有老人要孝敬,那一项不得需要钱?真的拿出几千块钱来请客?不用说老婆,就是自己心里也要流血了。就为了自己逞一时的口舌之快,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吴锁柱真的把肠子都悔青了。可是,大话既然已经说出口,无论如何也得合上,否则,自己这个男人是白活了。他又想:有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呢?
临近春节了,吴锁柱在老婆的催促下,到澡堂子去洗澡。平时,他都是在家里洗澡的,用一个简易的黑色塑料水包,太阳晒热里面的水,代替太阳能热水器。不过,因为家里安的是土暖气,温度根本上不去,天一冷,水包就不能用了,洗澡只能到澡堂子。他去的澡堂子,当然是最简陋的,洗澡五元,搓澡三元。那天,他在澡堂子里意外地遇到了党史办的老周。说意外,是因为来这种澡堂子的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们,在他的印象里,机关干部是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就问老周,为什么不到那种洗桑拿的地方去洗。老周苦笑着,摇着头说:“机关干部与机关干部不同。洗桑拿的都是那种有权有势的部门,有人请客,自己不掏钱。像我们这种清水衙门,谁请?”然后,他拍拍自己一丝不挂的身子,不无妒意的说:“其实,脱了裤子,还不都是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吴锁柱不由得心有所动:是啊,请同学们洗一次桑拿,化不了多少钱,总比到高级酒店请客要便宜吧?心里存了这种心事,就立即付诸行动。他狠了狠心,花了十五元钱,到全是有名的“夜巴黎洗浴中心”洗了次澡。进门门票十五元,还不算太贵,只是里面各种服务都是要加钱的,而且价格高得惊人,比如搓澡时还要加盐、加牛奶,以及按摩等等。他从水池子里面刚刚出来,服务人员立即给他披上浴巾,领着他到更衣室换了浴衣,然后就要上楼。他以为洗完澡就算完事了,就问上楼干什么?服务员神秘的笑笑:“按摩啊!”他说:“刚才不是已经按摩了吗?”服务员又是一笑,做了个鬼脸:“那算什么按摩啊?上面都是年轻的小姑娘啊!”吴锁柱立时明白了。他不好意思的笑笑,随即编了个借口,说还要紧着回家有急事,便换好自己的衣服出来了。他听到了身后服务员轻蔑的冷笑声。他如芒刺在身,赶紧加快了脚步,逃跑般的回到家里。
晚上,他躺在床上,回忆着洗桑拿的情景,在心里算开了帐:除了浴池赠送的毛巾与拖鞋,另外收费的还有门票十五元,搽皮鞋三元,搓澡十五元;加盐十元,加牛奶十元;按摩十五元,修脚十元,掏耳朵十元。这样算下来,每人有八十八元就足够了。如果按十个人算,也就是八百八十元块钱,吉祥数,还可以承受。当然,上楼异性按摩的事就不能想了。再说,到时候,他自会有办法应对。想到这里,他心里立即轻松起来,蔫不透风的笑了。好在黑暗里妻子看不见。于是,他合上眼睛,放心的睡了。
(3)
春节刚过,他就开始操持同学聚会的事。反正有大家的电话号码,就挨个的打电话。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王局长。
“喂,王局长吗?”
“哦,哪位?”电话那头,王局长仿佛刚刚刚睡醒,懒洋洋的问道。
“我,吴锁柱。”他说,“今年我搞一次同学聚会,我请客。”
“你请客?”王局长很感意外,“你发财啦?”
吴锁柱心里感到有点不舒服,他不满地说:“穷人就不能请次客啊?”
“呵呵,我不是那个意思,”王局长略微停顿了一下,说:“这样吧,你请客,我买单。”吴锁柱当然不能同意。王局长好意的说:“你干嘛当那个冤大头呢?我们请客都能国家报销。请一次客,可花不少钱呢。”
“我知道,”吴锁柱的口气也不那么咄咄逼人了:“这次,我想换换方式,先请大家洗桑拿,然后再请大家吃饭。”
王局长想了想,无奈的说:“你非要请的话,那,好吧。”
接下来,通知其他人,每人的反应都不一样,但无一例外的对吴锁柱请客都表示了惊讶与怀疑。吴锁柱就郑重其事的口气,对每一个人都认真地重复这一句话:“我是认真的,后天下午五点在‘夜巴黎洗浴中心’门口集合。先洗桑拿,后吃饭。”见吴锁柱的态度是认真地,大家这才信以为真。有人就开玩笑说:“这可是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吴锁柱居然请起客来!”有人解气的说:“别人请客,你小子豁着命的点好酒好菜,今个儿你小子请客,大伙儿也饶不了你!”当然也有人好心的劝他:“你请什么客呀?就你条件差。让那些土财主们请去,反正是见了死蠢不捉有罪。”吴锁柱截住对方的话头,仍然很认真的说:“吃了别人这么多年,今天无论如何也得叫我请一次客。请客不到,两家害臊。我是穷人请客,不容易,希望大家别晾我的台。”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别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4)
到了那天下午四点多,吴锁柱就早早的来到了夜巴黎洗浴中心,站在门口等候客人的到来。五点过一点儿,第一位客人终于露面了。他热情地迎到大厅里,发给每人一个牌牌,一条毛巾、两小袋洗浴液与洗发露。他让人家先进去洗着,自己仍然站在门口等其他的客人。这十来个客人,稀稀拉拉的等了多半个钟头才算等齐了。他把全部客人都送进了浴池。随后,他自己连衣服都未换,就往里走。刚走到更衣间,就被一个男服务员给拦住了,请他脱了衣服再进去。他也意识到穿着衣服进浴池是不妥的,只好把衣服脱了,赤裸裸的一丝不挂,就走进了洗浴大厅。这是一个几百平方米的大厅,中间一个大浴池,热气腾腾的,有的人坐在里面静静地泡澡,有的躺在桑拿喷头间享受着水的按摩;进来早的,有的躺在搓澡台上,由搓澡工搓澡,有的进了桑拿间接受熏蒸。看着一些赤条条的男人裸体,他不由得笑了。停了片刻,他提高了声音说道:“大家先停一停,我说句话。”
由于人声、水声,再加上墙壁上电视录像的声音,乱糟糟的,很多人都没听见他的话,他不由得又高声重复了好几遍,人们这才都听见了,用迷惑的目光看着他,不知道正在洗澡的这个节骨眼,他到底想要说什么。
看见大厅里静了下来,他用眼又扫了一圈,就说:“请大家站起来一下。”
众人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不知他要出什么幺蛾子。见大家都没动,他就又重复了一边,同时用手势示意大家站起来。大伙儿不知他的用意,只好迟迟疑疑的站了起来,浑身往下淌着水。他一回头,又对搓澡的,蒸桑拿的喊道:“都停一停,站起来。”
大家都赤裸裸的站在不同的地方。他用目光注视每一个人,在每个人的身上都会停留好几秒。整整的扫了一圈,才扑哧一声笑了,然后说:“大伙儿都一样嘛!都是裆里夹着一个鸟。谁的鸟也没长出花样来。”
有人以为他是故意恶作剧,要让这伙子男人们比比谁的性器大,就插话说:“对对,咱们搞个大奖赛,看看那到底谁的家伙儿大!”
人们都笑了起来。但吴锁柱没有笑,仍旧一本正经的说:“都是一个裆夹着一个鸟,也看不出谁是局长,谁是经理啊!”
大家笑得更响了。有人看见吴锁柱本人并没有笑,突然觉得不大对头,紧跟着有有不少人意识到了这一点。再回味一下吴锁柱的话,似乎觉得不像是什么好话。
趁大家还未回过神来,他又说话了:“大家洗着,尽情的洗,各样服务一样不拉,我都包了。”说着,故意轻松地笑笑:“当然,找小姐的事,我就不负责了,需要各位自理。”
王局长问道:“锁柱,你想咋样?”
他又是一笑:“没什么,就是想看看大家的家伙儿到底有什么不一样。”接着,又提高了声音:“我在砂锅居饭店订好了桌,晚上大家好好地喝一次,不醉不罢休。大家接着洗,我提前到饭店等着大家。”没等大家有什么反应,他就走了出来,在更衣间穿好衣服,来到前厅,与柜台上结账。柜台服务员有点诧异,因为从来没有客人还没等洗完澡就结账的。不过她也没有说什么,就问这帐是怎么个结法。除了洗澡,其他服务还要不要?他连忙说:“要,要,全部都要。”
一结账,十一个人,总共是968元。吴锁柱说:“我没洗,得扣除一个人的费用。”
服务员说:“只要进去,就得收门票;其他的,都可以不收。”
这样,十个人总共是880元,,再加上吴锁柱15元的门票,总共是895元。他掏出九百元交给服务员,又问:“不打折吗?”
服务员一边找钱,一边笑着说:“我们这里不打折的。”
结完账,吴锁柱走了出来。他骑着车子,就向家里走去。他不用去饭店,他知道那些人也不会去的。他想明年的同学聚会肯定不会有他的身影了。他一边骑车,心里还一边愤愤不平,觉得自己不过进去站了一站,就被收了十五元钱,实在是太冤枉了。
“娘的,这种鬼地方,跟我叫爹我也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