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尸
(2012-09-08 04:5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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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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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土改那年,我表舅憋着一口气,落草当了“老卡(音qia)”,他带人回村杀了村干部。县里下了通缉令,四处捉拿他。俗话说,“色胆包天”。还真是包了天了,他居然在一个黑夜偷偷地潜回到村里,去看望他的情人。他的情人是他一个拜把子兄弟的嫂子。他的拜把子兄弟到官家告了密,我表舅就被抓了个正着。不久,乡里就通知,明天去高川去收尸。高川是乡政府所在地。
那会儿,我姑姥姥已于一年前去世,躲过了这一场灾难;姑老爷还被关押在村学校里;几个表姨年纪还小,早已吓得躲在墙旮旯里哭。就是不哭,总也不能叫几个女孩子干收尸这种活儿。沈默了半天、只是一个劲儿捏着烟袋抽的我姥爷,把烟袋在鞋底子上狠狠地磕了几下,说:“我去吧。”
第二天刚发亮,村里那个老光棍儿就敲着锣在街上喊村民们到高川去开公审大会。不一会儿,村里的男女老少们就说笑着向高川走去。那天早上,我姥爷一口气吃了三个窝头,连咸菜都不就,还喝了两大海碗粘粥。直到开会的人们都走了,他才把烟袋别在腰里,把狗皮帽子扣在头上,又使劲往下拉了拉帽檐儿,推起那辆手推车,慢腾腾的向高川走去。
三里多地的路程,我姥爷走了足足两个多小时。在高川村边上,他停住了脚步,靠在手推车的车把上抽烟。村子里热闹得很,又是敲锣打鼓,又是喊口号的。直到天傍晌,就见许多人乱哄哄的涌出村来。我姥爷撩起眼皮一瞅,就瞅见了被五花大绑,头却挺得很高的表舅。一个写着死刑犯,打着红叉的牌子,插在他的背后,被几个年轻民兵押着向村外一个乱坟岗子走去。我姥爷赶紧把头低下了,只瞅见有无数双鞋子带起尘土,从他面前跑过。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姥爷,我姥爷也只顾捏着烟袋锅子咕咕噜噜的低头抽烟。又过了好一会子,他听见在一片口号声里响起了两下清脆的枪声。我姥爷头也不抬,仍是咕咕噜噜的抽烟。又是一片鞋子从他面前跑过。直到没有声音了,我姥爷才站起身来,推着小推车,向乱坟岗子走去。
乱坟岗子一个人影儿都不见。我姥爷从远处就看见静静地躺在那里的表舅。枪子儿是从脑后穿过去的,头骨都被掀开了半边。浆糊一样的白色脑浆和着红色血迹流了一大片。血迹变成了黑红色,但又不断有新鲜的血流出来。我姥爷铁青着脸,掏出捎来的一张烧纸,盖在我表舅的脸上,然后开始把尸体往小推车上搬。我表舅长得人高马大的,再加上死人要比活人沉很多,我姥爷努了好几次劲儿,才算把尸体抱起来,然后往车上放。小推车是车梁在中间的那种,我姥爷无法将我表舅放平,只能是趁着尸体还未僵硬,让他横趴在车辆上。我姥爷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往粘在衣服上的血迹上面拍打拍打,直起腰,向四周看了看,然后,把车襻往脖子里一挎,两手攥紧车把,就推起车子,向我表舅家的村子走去。走着走着,趴在车辆上的我表舅身体开始慢慢的发硬,并且随着车子的颠簸晃荡。我姥爷使劲儿攥着车把,努力保持着平衡,不让车子向一侧倾翻。不一会儿,额头上就冒出许多细密的汗珠儿来。这时,日头已经正南,正是人们吃午饭的时辰,附近看不到一个人影。那天天气很好,天瓦蓝瓦蓝的,偶尔几片白云在风里游荡,日头直直的射在我表舅的尸体上。有几只硕大的绿头苍蝇,趴在我表舅身上的枪口处津津有味的吸允者不时涌出的鲜血。我姥爷独自一人推着我表舅,在乡间小路上慢腾腾的挪动着着。那脚步很慢很慢,渐渐地就连身子也不稳起来,仿佛随时可以倒下似的。
太阳已经偏西的时候,我姥爷推着车子,终于来到我表舅村子的边上。他在村口歇了歇,没有进村,反而把车子一掉头,向另一边走去。不远处就是我姑姥姥的坟地。昨天,我姥爷已经提前在我姑姥姥的坟旁挖了一个坑,那就是我表舅的新家了。坑里有一张半旧的炕席。我姥爷把我表舅搬下来,用炕席卷上;又用捎来的铁锨铲土填坑,不一会就将坟坑填平了。没有坟头,也没做任何记号。我姥爷坐在我姑姥姥与表舅的坟前,又咕咕噜噜的抽了一袋烟,才推起空了的小推车,向家里走去。
此时天气很好,天还是很蓝,云还是很白,四周还是很静。天地一片肃穆。只有日头连眼都不眨的望着这个世界。
这是公元1947年的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