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增江一直是到邻居祥林家“蹭”电视看的。他自己家里倒是有一台旧电视，可那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古董了，是人家不要了的黑白电视。一打开电视，里头的人们个个都像喝醉了似的，颤巍巍的抖个不停；有时候还闹罢工。他曾经拿到电器门市部去修理，人家一看就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这都是什么年代的老古董啦？是秦始皇他二大娘看过不用了的吧？”弄得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赶紧把那丢人的家伙抱回家，往炕上一顿，气呼呼的说：“买！砸锅卖铁也得买个新的！”他老婆在一边看了冷笑：“买？行呀，拿钱来!”一提钱的事，他马上就像瘪了气的皮球，不吭气了。

这么多年，钱增江的腰就一直没有直起来过。先是老人的病，后是老婆的病；再就是小子闺女上学的花费，从小学到大学，对一个两口子都下岗的工人家庭来说，谁都明白这花费该是怎样庞大的数字。按照他的经济条件，是根本没有资格供孩子上大学的，有不少关系不错的人曾经劝过他，说让孩子认得自个儿就行了，就凭你身上那点油水，轧干了你也供不到大学毕业啊！嘿，他这回就是钻了牛角尖了，砸锅卖铁也要把俩孩子供出来。他说：“让俩孩子都像他爹似的，一辈子也不用抬头了！”这话别人信不信不知道，反正他老婆信：这么多年，吃不上穿不上的，自己没有过半句怨言。自打时兴电视以来，她就从未想过要去看一看，哪怕是撩一眼。后来，还是娘家弟弟可怜她，将自己淘汰下来的一台黑白电视给了她。这下她可高兴了，吃过晚饭就守着看。再后来，四邻八舍的都置办了电视，而且都换了几代了，眼下都换成壁挂液晶大屏幕的了，只有她从不为所动。钱增江一到晚上就跑到邻居家去“蹭”电视看，她却连眼皮都不撩，只是不错眼珠的盯着那台破电视里晃晃悠悠的影子看。

一晃这么多年熬过来了，现在终于要熬出头了：老人都打发了，孩子也都大了。虽说小闺女还在上大学，但儿子已经大学毕业，找了个不错的工作，还谈了个对象，秀眉俊眼的，挺招人喜欢。儿子也挺孝顺，上班后挣的第一次工资，一分不少的交到娘手里。但，她没有要，她说：“你自己留着吧，攒着娶媳妇。”儿子一直想贴补家里一下，娘说什么就是不用。几年下来，儿子手里已经有了一笔积蓄。这不，春节前操办婚事，几乎所有的花销都是他自己积攒的，而且，置办的新房一点也不比别人家差。尤其是那台47寸的液晶电视，让钱增江在人前觉得腰板一下子直了许多，逢人就夸自己家里那台大电视，仿佛要一下雪尽这么多年的耻辱似的。祥林就看不惯了：“那电视好是好，可那是人家儿媳妇的，你捞得上看吗？”钱增江说：“看你说的！我儿子买的电视。不让他爹看？”祥林诡谲的笑笑，不再说什么。

婚期越来越近，家里就越来越忙。钱增江被老婆指使的滴流转，可他抽空摸空还是要看那台大电视一眼，被老婆骂了不知几回。在安装电视的时候，他本以为要安在当做客厅的堂屋里，可儿子媳妇坚持按在了自己的卧室里。他刚要说什么，老婆一拉他的衣袖，他跟了出来。他老婆压低声音说：“你个不觉死的鬼！人家现在年轻的都是安在睡觉的屋里的。”他心里虽然不痛快，但也没再说什么。

自打儿媳过了门，钱增江就几乎很少看到那台大电视了。因为电视安在儿子的卧室里，老公公长时间的呆在那里看电视，在别人看来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老婆就总是斥责他，说他别那么没出息。可是，他的心里仍然痒痒得慌，那台大电视对他的诱惑太大了：与自己屋里这台破电视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是祥林家那台29寸的也没法与它比呀!其实他心里还有一个想法：他总觉得自己的儿子好不容易买了台大电视，却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实在是有点不甘心。不过，这话不能说，他也没敢与别人说。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了，就会找个借口到儿子屋里去一次。其实儿子也明白他的心思，就给他让座，要他坐在那里看电视。儿媳一开始也很热情，又倒茶又沏水的。但人家小两口几乎不看电视，有的看书，有的打电脑，他一人坐在那里看电视，就像屁股底下有刺似的，心里总是那么不自在。他有心拉着老婆一起看，有个做伴的也显着不那么尴尬。老婆却不帮这个腔，仍然抱着那台旧电视不放，嘴里还冷嘲热讽，气得他不再理她。但是，时间长了，儿媳就没有那么热情了，老公公进了屋，她连屁股都不抬，有时打个招呼，有时连吭都不吭，只顾在那里玩电脑。钱增江心里虽然不舒服，但一想这是在人家儿媳妇屋里，自知理亏似的，只得硬着头皮看下去。当然，他在儿媳屋里是从不敢多手多脚的，几乎不敢碰屋里的任何东西；而且，就连咳簌、吐痰的毛病都改了，就怕儿媳妇不高兴。

最使钱增江放松的，是儿媳回娘家或出差的时候，即使儿子在家，他也无须顾忌那么多，自可大摇大摆的去看，也不在乎儿子的脸色好看不好看。当然，要是连儿子也不在家就更好了，他就可以彻底放松，甚至可以不用仄歪着身子、弯着脖子，而是坐到床上舒舒坦坦的看电视了。有时，他坐在软软呼呼的席梦思床上，也有一种乱伦似的犯罪感与愧疚感，但电视一开演，他就什么都忘记了。

可是，尽管他怎样加小心，每次儿媳妇回来总能察觉出老公公来过的蛛丝马迹。她已经对老公公的频频打扰很不耐烦了；只是碍于老公的面子，她才没有发作。但是这不影响她向老公发牢骚。有一次，小两口一起出差回来，儿媳一眼就看到了床上有点皱巴巴的床单，脸立即拉了下来：“看，这是不是你爸爸的事？”儿子也感到有点尴尬，连忙打马虎眼应酬了过去。事后，他找了个没人的机会，对爸爸说：“爸爸，你以后尽量别动她的东西，她最烦别人动她的东西。”钱增江一听，脸立时红了，鼻子哼了一声，转头走了。儿子知道爸爸不高兴了，可是，再怎么补救，钱增江再也没有到儿子屋里看过电视。

不久，儿子儿媳同时被公司派到外地进修一年。临走时，儿子对妻子说，要把电视挪到客厅里去。媳妇说什么也不同意，怕挺好的电视被弄坏了。儿子只好好言相劝，最后说的不耐烦了，就说：“你舍不得电视，等咱们走了，你就不怕咱屋里的东西被翻动坏了吗？”儿媳这才无话可说，同意了老公的要求。偏巧这话被钱增江听到了，他铁青着脸，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儿子媳妇出门，脸也没有落下来。

大电视被安在客厅里，儿子媳妇也走了，可是，钱增江却一次也没有动过它。老婆问他为什么，他一声也不吭。吃过晚饭，他又走到邻居祥林家里蹭电视看。祥林很久不见他来了，今天见他进门，不禁有些纳闷：“今天怎么了？”他说：“怎么也不怎么。”说完，坐下就看电视。祥林追问了一句：“你儿子不是把那大电视安在客厅里了吗？怎么还到我这里蹭电视看？”钱增江一听，黑着脸，抬腿就往外走，被祥林一把拽住，陪着笑脸说：“你看你，不就一句玩笑嘛？来来来，我还有瓶好酒，咱哥俩一边看电视一边喝酒。”钱增江这才把身子转了回来。

从此以后，钱增江就又每天到祥林家蹭电视看了。

                                             2012-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