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勾出的哲学话题
(2018-12-01 20: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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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目的存在先于本质康德基因编辑科技伦理 |
分类: 好看时评 |
围绕“基因编辑”铺天盖地的声讨中,夹杂着些许类哲理的说辞:贺副教授那么做,是拿了人当手段或工具,没拿人当目的。或说,贺副教授是没拿人当人。
就引发了井民对“人是目的,不是手段”说的回忆。印象中这话好像是康德说的。接近四十年前读到时,很是有些小激动。因为彼时个体的“人”已被压抑太久,取而代之的,只有群体的“人们”“我们”或“集体”。个人的价值无从谈起,甚至根本就禁谈。玩笑的说法体现在如下顺口溜中:“我是D的一块砖,东南西北任D搬,搬到阳台不骄傲,搬到厕所不悲观。”也正因为如此,初崔闻健吼出“一无所有”时,几乎是目瞪口呆加绝不敢相信,他居然吼的是“我”的心声,而不是“我们”的豪言。顿时就觉得,崔健长得也很帅,吼得也很好,哪怕至今都不乏对此的质疑或商榷。
回到康德。印象中,在康德眼里,物的存在,是无理性、无意识的存在。用通俗而欠准确的话来说,就是“不知道自己存在的存在”或“不知道自己不存在的存在”。用萨特的话来说,大致也可解释为“存在就存在着”,这种存在,只会被动被改变,不会主动去改变。
不妨拿一张桌子和井民来比喻。一张桌子存在在那儿,四只脚杆,一副面板,半米左右高,井民每天两三次不等,往它上面放饭菜,坐在它旁边用餐。它不会因为井民放上去的碗和盘沉重或滚烫,就往旁边挪一下,也不会因为井民长得不那么待人见,就拒绝井民坐它面前。
这就是物的存在。它只是存在,或说存在着。
人就不同了。人一生下来,就存在了。也有人说,人从一受孕起,就开始了存在。暂且不必理会围绕“何时为人”的分歧,恩格斯百多年前就感叹过,这是法学家们绞尽脑汁也划不清的界限。因它涉及从受精卵到婴儿,长达十个月之久的系列量变质变。照我们最可理解的方式,姑且认定“人”从生下来那一刻,也就是婴儿算起,就在世间存在了。这是个手舞足蹈的存在,跟桌子“四肢”僵硬的存在,已有了起点的异样。
更重要的是,婴儿不仅存在着,还将存在起来。存在着,意味着它大致可以存在七八十年,尽管此后它将经历儿童、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和晚年各阶段。存在起来,则意味着它在随后七八十年的存在起来中,几乎每一个人生的当口,都是对此前存在的否定。比方,牙牙学语的幼儿阶段,与此前呱呱坠地的婴儿阶段,就展现出分明的阶段性质差。同理,随后天真烂漫的儿童阶段、朝气蓬勃的青少年阶段、年富力强的中青年阶段和风烛残年老年晚年阶段,也与此前那个和那几个阶段,划出分明的人生新阶段。
反证是,若不顾婴儿存在后的系列阶段性质变,非得在此一阶段做彼一阶段的事情,就基本上不会被社会认可,甚至可能被疑为精神出岔与灵魂出窍。譬如,都背起书包上学堂了,还嚷着要吃母奶。再譬如,尚在鸿蒙未开时节,就认真地询问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
哲学家对此间可能的挑剔早有防备:就算人生有如此阶段性划分,抑或阶段性质变,可是,人也没有变成物、没有变成非人啊?怎么解释此间的人是存在下去,或存在起来,而非物或桌子那样的存在?
就不得不祭出上世纪八十年代,用得极广也说得极烂的“存在先于本质”。萨特这话的延伸意思正是,姑且不管人生能划多少个阶段,以及下一阶段与上一阶段有没有本质不同,至少,只要这个人还存在着,或者说还活着,其迄今为止的本质,就只是暂时的,变动的,而非永恒的和固定的。当然他没忘记举例说明,英雄和懦夫的本质定位类。不过他举的那些例,在如今的井民感觉中,都远没有比中国贪官更有说服力:几乎所有的中国贪官,无论落马前级别多高,都曾有过“清官”的存在,否则他们断不会爬到东窗事发时的那个位置。而他们最终成为“老虎”或“苍蝇”,则正是对他们此前“清官”或存在的自我否定。
换言之,曾经的“清官”本质,要么只是被贪官刻意经营出来的表象,要么就是贪官人生的一个阶段性本质。以“组织”能相中他并提拔他论,后者的可能比前者更大。只是随着职位的提升,职权的增大,在众多寻租者的围剿下,才没能把“清官”的本质维持到退休,延续到终生。常见一些“老虎”或“苍蝇”,其实已苦心经营“清官”本质数十年,眼见再有几个月就将平安落地,“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过了此村,再无此店”的活思想心头这么一冒,手上那么一滑,“清官”的本质就让给了“老虎”或“苍蝇”。老百姓形容,这叫“天都快亮了,才在床上撒泡尿”。哲学家则可能强调,这就是人的本质不断赋予人的存在,或人的本质后于人的存在,或存在先于本质。直到此人彻底告别这个世界,其人的本质属何,才最终盖棺定论。
如上费力未必讨好的弯弯绕,其实意不在“哲普”。之所以冒将出来,乃是被时下热词“基因编辑”婴儿激发。在好一阵世界性的热议与狂贬中,有种音量不小的观点,恰恰就认为,贺副教授的行为之所以无法容忍,乃是因为他把人之初即婴儿,当作了物,当作了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当作了实现某种意图的工具。在他那业已发狂的思维中,小婴儿也好,成年人也罢,整个就是个物,就是张可以根据人的需要搬来搬去的桌子。好几个愤怒的科学家怒斥,人不是物,不能被当作手段,更不能被当作工具,哪怕出于神圣的目的也不能。何况贺副教授还把人当作谋取私利的手段和工具。
科学家能有如此饱满的人文情怀,自然是值得赞许和欣慰的。尽管那种类乎传统教会立场的观点,被科学家不加区别地直接使用并非太合适。关键还在于,人不能被当作物,人不能被当作目的和工具的主张,即便是美好和动人的人文情怀,其效果,也至多仅仅局限于“美好”和“动人”。因为残酷的事实是,人从来都没有享受过被人纯粹当作目的、不被当作手段和工具的礼遇。
极而言之,人从来就没有百分百被当作人看待——尤其是分工或阶级出现后。一些人替另一些人出体力,一些人替另一些人出智力,一些人替另一些人跑腿,且后者远比前者所得更多,活得更潇洒,恰恰是眼下这个被称为“文明”的社会的普遍存在。即便是在医学领域,假如没有一些人事实上做了小白鼠,就没有另一些人获得人的健康的可能。至于纳粹和军国主义分子所做的人体实验,就更是再明目张胆不过的拿人当手段,当工具,或不拿人当人。
康德虽说出大意“人是人的目的,不是人的手段”这话,却似乎并不刻意强调人的这一本质属性,而是更在意用目的和手段二者,去区分物与人的本质差异,及强调人该怎样做才道德。
这就回到前述提及那差异:相对于人来说,物就是,且只能是人的手段,不可能是人的目的,因为人不可能愿意成为物。譬如桌子再好,人也不可能想到有朝一日变成桌子。反过来,人也不能成为物的手段,更不能成为物的目的。譬如人再好,桌子也不能企图变成美女或帅哥。
回转到人与人之间,或此人与彼人之间,也不能拿对方作为自已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或工具。因为物是非理性的存在,它不知道自已因何而存在,甚至不知道自已是否存在,更不能改变自已的存在。而人,当然是指成年的人,知道自已的存在,尽管他也未必知道自已因何而存在,比如不知自已活着有什么意义等,但他之所以做那么样的思考本身,也就说明他尚且知道自已的存在,比方知道做陷于如此无解的思考,会给自已带来极深的烦恼,犹如他在牙痛时能确知就是且只是自已痛,此时的他人无论是表现出多大程度的同情,都不能代替他的“我痛并我在”。
康德那观点,在一般意义上,出可以得出两个善意的、人道的理解:一者,高扬人的价值,世间没有比人更有值价的存在;再值钱的物,也不能与再卑贱的人相提并论。二者,倡导人的平等,你是人,我也是人,你得拿我当人看,不能拿我当物看。比方我是部下,你是领导,但正因了我们都是人,你就得对我说人话,做人事。不能把我唤来唤去,否则就拿我当了汪。不能把我任意挪来挪去,否则就拿我当了桌子。不能对我想要就要,不想要就踢一边去,否则就拿我当了尿壶。
在人是世间至高无上的存在的意义上,康德那发端于理性根底的论证与提醒,是有着永恒或伟大的意义的。
只可惜,康德若健在,就当清楚地知道,他那太过理想的人、物二分论,永远都只能是美丽的童话,甚至还极有可能是善意的谎言。比方做人体试验的纳粹或军国主义分子,也会说我拿此人作手段和工具,为的是造福是更多的人,甚至是为全人类的健康之类。至于天下那么多人,为何是拿此人做手段、当工具,而不是拿彼人做手段、当工具,恐怕只有追问到分工或阶级产生这层,其非人的本性才会得以显现:那些被当作手段或工具的人,人种不行,而拿他们做试验的人,人种优良。也就是说,人种有优劣,“劣”者就该被“优”者用来当手段和工具。
不过,康德的用意,显然是在强调,正因为人不是物,正因为人是人,人才不能拿他人,也不能拿自已当作实现某种目的的手段,当作通往某个目标的工具。否则,人世间的道德也就无从谈起。这一点,是无条件的,不容质疑的,也是绝对理性的。
揣摩他老人家的心思,假如这个前提不坚持,那么所有踩着别人脑袋往上爬、所有坑害他人利益为已牟利的自私行为,甚至所有不惜危害他人健康、不惜危害他人生命的犯罪行为,都是无所谓好坏属性的,因而不存在所谓善恶评价的了。
事实上,辩证思维强大的康德十分清楚,目的与手段,或工具与目的,更多是复杂地交织于人身的。即在具体的人身上,很难清晰地划出,哪个是目的,哪个是手段,或什么叫工具,什么叫目的。康德只是在手段与目的之间,更强调人应该是目的而非相反罢了。在这位大哲人的理想中,想必更有随着人类文明的进展,人被当作目的而非手段和工具,即人真正被当作人来看待,当是越来越普遍,而不是相反。这就有几分向往“人生而平等”,或至少有利于该理想的意思了。
可悲是,任何观点再精彩,只要将它理想化,就会被现实撞得稀烂。该不该牺牲一群士兵的生命,去拯救陷于危险中的一个大兵瑞恩?该不该牺牲一个大学生的生命,去拯救一个陷于灭顶之灾的落水老头?假如非得坚持人仅仅只是目的,人在任何条件下不能被当作手段和工具论,这世间,也就没有温情友情与人情了,人也就很难再言“人”了。
所以说,应当料定康德不至固守无条件的、无可怀疑的“人是目的”论。他之所以看上去那般坚守和强调,如上所述,无非是在人与物、及此人与彼人的相对意义上有所侧重罢了。
说回“科学狂人”贺副教授的行为。固然,他眼下正被当作把人当作手段和工具的恶劣典型。可他的之所以不被接受,主要还不是发端于此处。基因编辑的技术成熟度,基因编辑的社会接受度,基因编辑的后果预估,基因编辑的法律程序,基因编辑的伦理评估等等,一切的一切,他都不管不顾不理,非得或为求名,或为谋利,或受科研兴趣的强烈驱使,或出于对AIDS患者的关怀,就拿了露露和娜娜当了实现自己的目的的手段和工具。
至于有人现在还说,基因编辑有啥不好,如果美貌的基因能编辑,今后男人们就都能娶FBB当老婆了;又有人说,基因编辑实在太可怕,它会导致许多人成为极少数人的“蚁民”,而那极少数的人将成为许多人的“蜂王”;以及假如脸蛋身高皮肤智商之类,都能由基因编辑成清一色的毫无瑕疵,那么总有一天人类就将深陷审美疲劳、进而拿极个别因事故导致的肢残者当美女或帅哥等等,将陈村多年前在《美女岛》中营建的哲学童话变现,那就是把严肃的话题戏谑化了。
尽管如是赞许与担心,其实也不无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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