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院士的陈年旧事（续）

    新科院士甫当园主，上台就把一帮中干“赶”出校门。记得是兵分四路，西以西安为中心，中以武汉为中心，东以上海为中心，北以北京为中心。正儿八经的理由，是十里店的游击队需要长见识，不便言说的理由，疑是初当园主心里没底。

    粗看那四个中心就当懂，尽是国内大学的集中营。

    除了北，另三处都有井民掺和。老实说不想去。因为去是干活，回来是接着干活。又不是没坐过飞机。可是鼻子大了压着嘴，鼻子要嘴从，嘴不得不从，与君要臣亡，臣不得不亡酷类。就拎着他配的戴尔，装模作样地上路。

    西安那趟是他带队，去机场前不慌不忙，到机场才发现剩时无多，随行者多猴急。他倒稳得起，差人去集中办手续，就邀约剩余人员在大厅中央，围坐几个行包前。井民以为要开紧急会，结果他是要玩几把双扣。如此作派，明显是远学人近打工，以至过往旅客不停抛白眼，显然将几人目为发了小财的农民工。

    时间只允许玩区区两把，然就这两把，足以证明他牌风不正：赢了催账，输了赖账；偷看偷牌，换牌掀牌，不按牌经出牌，无所不用其极。如此玩法，牌友势必常暴大呼小叫，在那座号称的西南第一国际空港口，很是抢眼。陪玩诸公，无人不是其手下，但无人拿他当上司，该宰照宰，该逮也照逮。好在登机的广播很快开叫，一场不计输赢，只求快乐的牌局，方才自动散伙。

    起飞过程中，他微启双唇，似有话要说，怎奈噪音极大，只好作罢。飞行刚一进入平稳，他来事儿了，就近招呼三两人，令井民打开戴尔，拉开了干活的架势。

    天爷，飞机上办公，印象中可是总理才玩的，他再说不过一介“园主”，咋也日理万机到这步？心头这么想着，脸上肯定就有表情。他看出来了，也做出表情。他的表情井民懂：“不随时打开，给你配来做甚？这不是本本，而是锄头，不是你自己说的么？”

    其实他当时想指示的，也确实不是非得万里高空的必须。至少，井民今天已经想不起他说的是啥，就足以说明，那指示其实可有可无，或可早可迟。估计他要的就是个状态。工作状态，临战状态。毕竟个把小时落地后，真就得工作么。另外，此君性子急，闲下来更急。

    果不其然，一行在西安两天，拜访名校四所，这门出来就进那门，哪儿完事哪儿进食，且全在学生餐厅，还美其名曰“了解管理和经营”，硬把吃饭也变成了工作。

    记得是第二天，只剩最后一校了，一行人穿行在大街上，他看见，大家也同时看见，闻名遐迩的大雁塔就在不远处。同行中有人多半没去过的，脸上露出“顺道看看”。哪晓得，他迅即破译那人的心理密码，几步蹿到前头，做出副生怕大家迷路的样子，亲自领之导之。其实，他那一加速，大家就懂了，那是在堵住大家参观的要求。想起出行前他说过，出来是肩负使命，如果顺带玩，就有负使命。唉，左得要命。

    随后的华中行，华东行，大家也就懂了，默认了，有他无他，都只干活不看景。

    彼时高校正置“大扩招”初期，政策又宽又活，就常见男女提着大钱袋闯进象牙塔，声称“联合办学”，甚至“捐资助学”。本园的来者中，有煤老板，有房老板，有建材老板，甚至，还有公墓老板。后者还是个美媚，开了辆豪车进校，坐下就自称，从哪儿到哪儿，偌大一匹山，“都是本公司的优良资产”，然后才说“支持教育，回报乡梓”，前来淘金的本性，隐藏得极拙劣。

    公墓老板以为井民的惊诧是少见多怪，还特地补充解释，“阳间地产升温，阴间住房吃紧，阴阳相通，嘿嘿嘿，嘻嘻嘻……”就这笑声，令井民至今仍不敢主动回忆，尤其是夜半三更。

    不过印象最深者，要数他亲自请来的那位资本运作大师。大师所当时讲内容，记性小忘性大的井民全忘了，唯独他如下这番话，钉在了井民的脑海中：“公立大学，国家宝贝。花国家钱，用国家的地，天经地义。银行的钱，能贷就贷，能多贷绝不少贷，不贷白不贷，贷了也白贷。还不起钱咋办？好办得很：把学校抵给国家，说不定还能起个‘中国银行大学’的英名。过了此村没此店，这是最大的晚餐，也是最后的晚餐……”

    大师的话于今听来，简直是唆人犯罪。而在彼时起到效果，却是足以叫人灵魂开窍。因为就那短短的三五年，转瞬即逝的良机，抓住的，就抓住了，没抓住的，就满世界找后悔药去了。如今，历史赦免了“土地变性”之类原罪，彼时超低价的划拨地，让跑得快的园子，成了不可复制的先行者，并与后行者大步拉开了差距。

    面对蜂拥而来的合作者，他当时的指示是：只接触，不表态。关键是，他不参与，更不出场。他那葫芦里装的是啥药？井民最初估计是谨防抽身难，后来估计是掌握主动权，再后来估计是寻找最佳合作伙伴，还没等井民想清楚，那些踢破门槛的老板，就一个跟一个地消失了。老板是类啥动物？人类中眼睛鼻子最灵光的那分支！一两次接触后不见进展，甚至不见拍板者，就另寻别处去也。

    不幸的是，国家很快闻到政策放太开的弊端，突然收紧了放贷、严控了征地、堵死了土地变性，原本几亿元加十几个月就能建成的校区，就永远成为梦境。

    大概是他当园主的第二年，或第三年，省政府组队赴华东招商引资。此事本政府行为，跟学府半点瓜葛都没有。可他闻讯后，立马表现出浓厚兴趣。有谈合作的老板得知，一通电话，就让他参加进政府的队伍，成为队伍中唯一学府代表。那一次，井民等人也奉命陪同。

    半道上他正色道，作为招商团员，总得跟对方签个啥协议。他指示井民好生想。但井民直到把脑壳想成两半，也没想出来。他只好亲下指示：“在上海征块地，办个建材学院。”

    闻知他竟出此言，井民差点惊掉了下巴：本园彼时已正式下放地方，跨地区合作办学，国家允许么？上海看得起么？再者，“建材学院”有前途么？

    为难传递给他后，得到的是再指示：“向汪教授请教。他原来搞建材，现在搞材料。”就长途电求汪教授，得到该严谨学者的彻底否定：“不得行！全国四所建材学院，都已转行更名了，我们咋还能办？”

    得汪教授的意见后，他再下指示：“到上海市教委求证，看到底能否可以。我个人觉得，恰恰是大家都不办建材学院了，机会也就来了。”

    如此推理倒是符合他的风格。井民多次听他说过，机会是抓的，也是找的。得令，井民与老董登了上海市教委的门，见了掌门的人。那人耐心听了井董二人来意后，并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严肃问：“贵校在这儿办分校，师资从哪里来？” 井董抢答：“当地聘，学校派”。那人再问：“你们派，考虑过往来的成本吗？当地聘，考虑过此地的工资吗？再说，我们上海，地皮是很贵的哦，大学老师的要价，也是很高的哦……”软软的，跟他们那腔一个样，但已足以将井董二人打趴。

    迅捷把情报告知他。就见他难得的眉头紧锁。但很快，又和颜再现：“来一趟，不签个协议？”井民之流也觉得，两手空空回去，似也不太说得过去，就附和：“当然该签！只是……”又把球给踢给了他。

    时间不等人，团签协议的仪式就要开张。打听到省市其实都是草签意向性协议，与最终的合作远不能划等号。换言之，仪式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在于，能证明功彰显双方的合作诚意。也倒是，如果双方连诚意都没，那还合作个甚？

    不用说，彼最经济的思维，便是随当时的大流，争先恐后异地办分院，也“意向性”地在上海办所“CDUT建材学院”。

    有意思的是，上海方面虽然有教委说不行，位处该市远郊的某镇政府，似乎却有那意向，于是促成井民之流连夜炮制协议文本，交与一旁催命似的他。

    第二天那堪称高大上的签约仪式，井民之流就不够入门资格了。而带着那份协议的他，到场后与那镇长，有意向还是没意向，签还是没签，就不得而知了。也没想到问。

    因为井民很快就从媒体得知，当场沪蜀双方所签协议，合同数百，价值千亿。只是最终兑现多少，就不再有人查证和关心。据说，招商引资重在“招引”二动作，至于二动作结束后，“资”来多少，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段经历留给井民的感觉是，他言辞开放的同时，也有行动保守。或者，他思想解放的同时，也有下手迟疑。当然，可能还因更深沉的制衡或掣肘所致，那就不是井民的兴趣所在了。

    令井民对他心生顿悟的，是有回他接待新华社某记者，用了大概两小时说自己的科研，说自己的青藏情缘，说青藏高原的隆起，说羌塘平原如何可能有油……井民于一旁陪谈，眼见他那别处难见的眉飞色舞与滔滔不绝，联想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感觉：命运派他去驾驭那片广袤高原，远比派他来掌管时下这园子更合适。

    所幸命运果真将他放归正确。于是就有了他高亮度的今天，以及大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