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案:又一轮学哲学的人进来了,表情上似乎不得已,表现上似乎不得体。察其根由,惊见无端的对所谓科学的艳羡。不禁悲从中来。于是有如下文字,敲给这些学子作参考。
在哲学看来,人类既有和将有的任何知识体系,都存在先天和内在的不足,因而都无法独霸人类的精神世界。历来就深陷争议漩涡中不得自拔的人文学科、社会科学如此,看似一经获得证实就似乎具有钢铁般严密、神谕般不容质疑的自然科学,同样也如此。
其实,如下深奥的内容是超科学的。或说是科学永远无法给予回答的。它们只属于你们,尽管你们也未必能够回答。但正如罗素所言,世界是什么?生命是什么?人是什么?……思考这些问题,研究这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永远思考,这就是哲学。鉴于罗素在哲学与科学二界的无人质疑地位,想必他的话能够抚平你们心头的一个浅丘。
言归正传,科学所不能的问题至少有:
“人生意义”问题。回答该问题的答案,永远只能来自认识者所无法摆脱的文化传统和个人经历。而这些看似模糊实则清晰的传统和经历,基本上不是由科学给予的,倒基本上是由非科学,包括人文学科、社会科学以及宗教信仰等,在当时者无意识状态下被点滴灌输和逐渐养成的。关键是,如是问题是永远的问题,即永远需要解决的问题,永远需要回答的问题,或永远在解决和回答中的问题,而不可能是解决了或回答了的问题。一个时代的人有一个时代的人的人生意义的焦虑,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人生意义的困惑,物换星移,时过境迁,类似的焦虑与困惑会层出不穷地被提出,同时被看似重复实则极富针对性地重新提出。
“终极追问”问题。任何科学都必须解决某一问题。换言之,任何科学都大致可以被理解成为解决某一问题而生,同时又因某一问题的解决而终。在,且仅仅在解决问题上,科学具有相对的权威。然而,该问题为什么会被提出来?解决它有什么意义?不解决它对人有什么影响?等,就不是科学的兴趣所在,也不是科学的能力所在,甚至还不是科学的任务所在。回答这些问题,靠的是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甚至包括宗教。人们在科学发展的任何阶段上,都能够轻易提出大量科学无法回答的问题,或对科学来说永恒的问题:生命是什么?生命从哪里来?宇宙是什么?宇宙从哪里来?等。甚至,人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等。如是问题迄今科学给出的回答,粗糙与幼稚的程度,丝毫不亚于科学所经常嘲笑的神话、宗教传说,甚至迷信。
“幸福或痛苦”的问题。这是人类最关心、最在意、最经常,也最莫测的问题。偏偏这样一个极其现实与重要的问题,科学对它几乎束手无策,甚至完全无能为力。科学必须讲究的是非与对错,在解决和回答上述问题上时显得十分苍白。此一人与彼一人,同一人的此一时与彼一时,何谓幸福与痛苦,经常差异极大甚至完全相反,这种完全个人化与个性化的人的体验,几乎对科学关上了全部通道,转而向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寻求解答,尽管未必能真正得到满意的回答。个人理解,正因为如此,才有了人们总是得爱那么一点点文学,受那么一点点艺术,有那么一点点宗教情怀,相信那么点点迷信,或完全痴迷于文学、艺术、宗教,甚至迷信。
“科学自身意义”问题。科学再独大,也总是改变不了它作为人类文化的一部分这一基本事实。科学不可能成为人类文化的全部。换言之,人类文化永远不可能完全交由科学。在此一点上,科学本身也就与人类文化的其它部分一样,必然具有自身的意义问题,或必然受到人们对其意义的拷问。人们通常会不自觉地绕开科学的辉煌成果或确实结论,径直追问该成果或结论的确实价值、使用范围、可能影响等。不幸的是,恰恰这些致命的问题,是科学自身无法回答的。譬如一项技术获得科学上的巨大突破,然而该项突破到底是人类的福音还是灾星,就不是科学能够回答的了。再譬如,一项技术发明,可能极大地改变人类的生活品质进而衍生出新的生活或文化,也可能成为更方便更经济更快捷的杀人利器,从而直接诱使某些政治家轻启战端。所有这些,就远远超出科学的能力范围了。
“科学客观性”问题。在通常人们的误解中,经常有科学家会故意放任甚至制造如下误解:科学是最客观的,科学家是最客观的人。因而客观、公正、不偏不倚等,经常被无商量也无质疑地戴在科学和科学家的头上。悲哀的是,大多科学和科学家对被戴上如此明显过高过大的帽子,竟然安之若素,甚至心安理得。其实,在哲学看来,这是极其滑稽的。因为人的一切认识,科学认识自不在其外,都必然包含特定的文化背景、特定的认识条件、特定的主客观因素,没有,也不可能有纯客观和纯公正的认识。即使是小心翼翼或殚精竭虑想保持客观公正到底的科学家,客观和公正对他来说也只能是追求,不可能是拥有。仅科学家本人必然会受到其教育程度、认识水平、已有经验,以及思维习惯等的制约论,其认识对象时必然就会受这些因素所左右,这就已经说明,其所能做到的客观与公正,只能是相对的。
把上述道理讲白点,那就是:科学本身不是科学的对象,科学必须充当别人的对象。许多看似科学的问题恰恰不属于科学的范畴,世间许多问题不在科学之内而在科学之外。在无比丰富与极其浩大的人的精神世界里,科学的全部庞杂门类加起来,也仅仅只占其一个小小的角落。无论科学怎样受重视,无论科学怎样膨胀,无论科学把自己说得多么所向披靡与无所不能,纵观人类全部文明史和文化史,亘古既有的诸如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等,不论它们今天被唤做学科还是科学,从来就没有因科学的兴盛而衰落过,过去没有,今天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也许,在科学看来,今天仍然归结为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的东西,终归有一天会投奔到自己麾下。因为这个世界只有尚未被理解的东西没有不可理解的东西,而但凡什么东西终究都是可以被理解的,终究都是会交由科学来终结的。然而,对哲学来说,作如是想本身,就证明科学已经进入了自恋性迷思,或自我感觉太好。
冯友兰说,“人必须思及不可思者”。如果科学真能把所有“不可思者”都扫荡干净,给人类只留下“可思者”了,那么哲学、宗教、文学、艺术倒真就没有了。很遗憾,科学也就没有了。可见,科学永远伴随哲学、宗教、文学、艺术,在其左右,在其前后,在其内外,不可能独自存在,更不可能独霸天下。明白这个道理,不是简单为了所谓给科学去圣与祛魅,而是告诉正学着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关因而多少有些自惭形秽的人们,你们同那些学自然科学的人们,具有完全同等的认识机会,完全平等的认识所得。而在更具生活与直接意义的诸如人生意义、价值观之类的解释与体验上,你们的话语权甚至比他们更多和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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