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新是头等大事，刻意起了个早。吞了泄了穿了戴了，正抓起手机出门，手机就在手里响了。

    一个熟人在那头叫唤：“喂，兄弟，帮个忙哦！”有点二，只好问：“你老兄有啥忙，这么早就喊帮？”熟人在那头笑了。但似乎是苦笑：“嗨，兄弟你不晓得，我们老板的婆娘的弟弟的老板，有个侄女考你那儿了！”这串零乱如麻的人伦关系，顿时严重阻塞了井民的思路，回答的声音也就没能及时跟进。那边显然等不及：“不愿意么？”赶紧应承“愿意愿意”，同时禁不住直问：“到底是啥忙，只要我帮得上……”

    熟人于是提纲挈领，把那个要井民帮的忙说了出来：他那个“老板的婆娘的弟弟的老板的侄女”，想从井民这个小饭碗转出去，转到另一小饭碗。他们认定，那个小饭碗更有前途。

    然而，这恰恰是井民帮不了的忙。园主早有交待：新生一律不得转专业，尤其是不能从低分专业转往高分专业。熟人要井民帮的那忙，正是想变这个不可能为可能。

    就耐心把园主这样决定的道理给熟人讲了，还特别强调了“公平”：你想想看，如果高考少考十多分的人，进来就转进要多考十多分的专业，那对当初录取时刷掉的那些低十多分的考生，不就太不公平了么？

    熟人在手机那边显然不悦。嘴里嘟噜了句“不愿帮忙就算了，少给老子唱高调！”随即扬言：“你不愿意，自有人愿意。你只需要告诉一声，你们园子是哪个说了算？”熟人其实事业单位“正处”一个，这会儿口气却像教育厅长。不过他这问，倒是把井民给难住了：答还是不答？

    清了清思路，只好硬着头皮说：按照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应当是书记说了算；按照校长是法定代表人，应当是校长说了算；按照大事要事集体领导、民主决策，应当是党委一班人说了算；按照党政分工、协调配合，应当是党政联席会说了算；按照人民群众是创造历史的主人，应当是……还没等井民把道理说完，熟人那边撂下句“嗯，明白了，反正是你说了不算！”就掐了电话。

    到了小饭碗所摆的摊位，突然感到后悔。只顾讲道理去了，竟然忘了问熟人，他要帮忙的，到底是哪个新生。井民真的有兴趣打探，是啥娃娃，有如此硬气的爹或妈，能把绝不轻易浮出水面的熟人给调动起来。此时面对几百个名字，其中少说半数以上是女生的名字，完全判断不出哪个是熟人想帮的那个“忙”。如此，即使熟人越过井民走上层，说动园主园副把那“忙”给帮了，井民仅凭手里的名单，也无法直接判断出来那人是哪个。毕竟连北大每年的报到率也不是百分百么，井民的小饭碗所在，录取名单上的人少来一二十个，哪个晓得哪个是哪个？

    不过，井民有百分百的信心相信，熟人不可能撼动井民的园主园副。因为他们下那个死命令的理由充足，语气绝决。他们晓得，放开一个，难挡二个。当然，也不敢说熟人就绝对不行。毕竟让园主园副甚至整座园子不得不低下高贵头颅的人，不说都晓得有哪些。

    一个矮胖中年男，四十来岁，穿着BOSS体恤，边拿小眼仔细盯井民，边笑扯扯地晃过来。明白了，今年井民小饭碗所在有一个较大失策，便是迎新展板上有井民的晦暗形象。想必BOSS男已经把展板上的井民与眼前的井民对上了号，快速移动到距井民三十公分左右处停下，迅速掏出包“软中华”，抽出一根，边递过来边试探着问：“万长哇？”

    列位川外人士有所不知，川中某地称“院”为“万”，因而蜀中久有前省长“四川有两万万士……”（“四川有两院院士……”）的笑话。井民愣了一下，只好招认。BOOS男得意了，想必是满意自己的眼水：“万长，你们那个政治系，二天出来的人，考公务员比学别的容易么？”这可又是个难题。井民小饭碗没那个“政治系”，估计他指的是“政治学与行政学”专业。至于该专业是否比别的专业更容易考上公务员，就更不敢断定。坦率地说，是井民还没做过哪个专业考公务员更容易的研究。倒是一直觉得那是看人，而不是看人学的是啥专业。

    见把井民问住，BOOS男不免有些失望。想必这不是他的本意。他把井民谢绝的“软中华”回塞进嘴里，使得嘴巴更加不关风地补充道：“万长，我的意思是哈，你们那个‘政治……’啥学，不研究公务员是不可能的哈，公务员不研究政治……，也是绝对不可能的哈。”

    这倒是叫BOOS男给说对了。当代中国政治制度的组成之一，就有公务员制度。中国公务员也不像西方公务员，“不与政党共进退”之类。咦，此君莫非是公务员？脑子里这么想着，嘴巴就问了出来：“请问这位家长，你是公务员么？”BOOS男的表情立即复杂，语义开始太极：“我嗦？唉，咋说呢？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井民少见多怪，觉得公务员不可能是这种“双面人”，就直问：“咋，退啦？曾经是？你这么年轻……”就轮到BOOS男得意了：“公务员那头，不值一提。这边有朋友叫帮忙，经常跑跑工地。”原来是小公务员悄悄出来打野。难怪他想显摆，又不敢太直白。怕被井民小瞧，也怕遭井民泄密。

    轮到井民有兴趣了，既然自身公务员干着不安心，为何又要考虑自己的女儿将来“考公务员容易”？禁不住进一步打听，得到的回答相当于当头一闷棍。BOOS男自豪地说：“你们学府头的人不晓得，女娃子干啥好？一是公务员，二是老师，稳定，轻松，哪像那些老板，挣不挣得到钱先不说，挣钱挣得好辛苦哦，就算是挣到钱，自己都没时间用……”

    神圣饭碗被BOOS男打入“稳定，轻松”行列，委实令井民十分不爽。正想摆脱BOOS男的纠缠，手机恰到好处地又响了：“喂，你在哪儿？”不报自己是哪个，先问人“在哪儿”，肯定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老熟人。可是手机上却没有显示此人的尊姓大名，说明手机里没有存有此人的号码，其与井民的相熟程度，似又不至如此“烂熟”。正想说，“对不起，请问你是……”就听那边自报家门：“我是老姜啊，姜闷墩儿他爸，原先同个门洞的……”哦，想起来了，十多年前邻居，听说是惹了个麻烦，逃离了园子，然后就是偶尔听说他“墙外香”，最高官至“副县”。但以他比井民大好几岁推测，多半这会儿那“副县”也只是“待遇”。

    听意思当就在附近，赶紧四处张望，果然看见一个圆背对着，大声武气地朝手机喊。尝试移开手机听他喊，发现他喊的不是别人，正是井民。就上跨一步，往那圆背上猛拍了一巴掌。圆背立即转过来，果然是闷墩儿他爹。“你这是送……”，本来想说的是“送新夫人的……”，因为他的年龄不允许他还有儿子来读大学，闷墩儿早已结婚生子，小闷墩儿还在拿幼儿园文凭，唯一的情况只能是，圆背有了二房。因为听到过风传。

    话到嘴边又觉得问得唐突。毕竟多年不联系，玩笑不敢随便开。见到井民就在眼前，圆背兴奋得冲井民肩膀就是一拳，打完又十分惊讶地发表评论：“呀，你咋瘦了呢？”只好再次重复，“自去年个人的512以来……”，这倒叫圆背找到了话题：“唉呀，我们这个年龄就是要警惕。身体是自己的，其它都它妈的是别个的。我一年要体检两次，本来也是不咋想去的，可是上头非要我们去，还说只有‘正厅’才有这个待遇……”

    注意到圆背诉这番“苦”时，身后有个四十来岁的瘦男子，笑咪咪地盯着。男子旁边有个女生，正在埋头填写入学手续。

    井民的眼光分明有质疑。一个退居二线的“副县”，咋会长成“正厅”？就算是，也犯不着拿“体检待遇”来提醒呀！于看他身边那个瘦男子，明白了，他那故意的透露，半是说给井民听的，半是说给那人听的。果然就见那人毕恭毕敬过来，请安似地对着圆背一阵耳语，再抬起头来时，嘴里也就冲着井民“万长”长“万长”短了。

    妈哟，又遇到个那带的口音，“院”、“万”不分，“风”、“轰”混杂，再帅气再漂亮的人说这腔，都会令那帅气和漂亮大打折扣。想起川大一朋友讲的真事，他有回上课点名，点到一个叫“封洪华”的人时，引发台下哄堂大笑，直笑得他此后再点名，也只好跳过那位“封洪华”。原来，在他的川腔里，那三个字是读“轰冯发”的。

    这时那个埋头填表的女生抬起了头。倒是个清纯少女。但愿她不是“万”、“院”不分。圆背这会儿似乎已经达到巧妙透露“身份”及与井民相熟程度的目的，便将瘦男和清纯女双双推到井民面前，郑重其事地说：“今天，我这小兄弟的女儿，就交给你了。好好培养哦，今后把她培养成研究生哈！”还没来得及问那清纯女学的是啥专业，又听圆背继续：“我这小兄弟，和我不是一般关系，他是我家闷墩儿的科长，年轻有为，前途远大……”

    明白了，圆背其实是在为他儿勾兑领导。正想礼貌回应“没得问题”，突然想起还没问，这清纯女到底是读井民小饭碗所在的哪个专业。因为如今井民小饭碗所在的四个专业，都还没有研究生这个层次，“学士后”那个忙，井民怕是想帮也帮不上。

    就想方设法找了个机会插嘴：“她读的是……”圆背立即忘词，赶紧回头问瘦男：“咦，当真话，你女儿是读的是啥专业？”

    瘦男小声嘀咕了句什么，圆背一张笑脸立即僵住。只见他脸上的肥肉坠着，嘴里反复念着“思政……”哦，明白了，圆背没有搞清楚井民的小饭碗所在，只是凭着当年的体认，就以为井民既是“搞政治”的，就不大可能搞其它。他咋晓得，“思政”偏偏错过了井民，或井民偏偏错过了“思政”。

    就想把圆背、瘦男和清纯女三人一齐转介给思政的美女“万长”。但很快就掐灭了这个苗头。一来美女“万长”此时不在，二来怕“正厅”转过背就成“副省”，明察秋毫的美女“万长”闻知，肯定会讥笑井民幼稚。而成熟男的最怕之一，便是被那两字儿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