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外邦,吃饭是个问题。吃啥,能吃啥,颇费脑筋。六天以来,中西餐都吃过,肚子里那副中国胃,还是跟中国心一样,轻易不肯移位。有人说,能否在外邦发展,说起来制约因素一堆,实际上主要障碍,是中国胃怎样适应外邦味。有无数男女曾经雄心勃勃,立志要学贯中西,开天辟地,落叶才肯归根,甚至蒲公英样随风而去,落地生根,结果年把下来,中国胃伤不起,中国人神形皆疲,只好提前“学成归来”。印象中张受玲有逻辑,通向男人的心的路是胃,抓住男人心的玩意也是胃。实际上,通向男人身的路,也是胃。胃没照顾好,男人很郁闷。这是男人的体会,只不过井民这种男人肯说出来,其他男人闷在心头罢了。
来的头天,到得晚,没再补食。靠荷航提供的两顿西餐,管到第二天早上。回顾荷航那两顿西餐,倒也不难吃。一顿是盒子里面几格子,一个格子是一小撮沙拉,一个格子是三几片黄瓜,一个格子是两片面包,一个格子是四五粒碎水果。头顿吃的时候,成都胃已经腾空,有足够的包容空间,没怎么感觉到味道如何,那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就下去了。然后就是用手指着矿泉水,要了一杯又一杯,似乎是三四杯,把个别卡在通道上的碎屑冲了下去,瞌睡就有如半个月亮爬上来。二顿还是盒子里面几个格子,是些啥,具体就记不得了。抓着腮帮子想了想,好像是上顿的翻版,当然不是剩余。就有点吞咽困难了。重复是学习的妈,但绝不是吃饭的爹。人类之所以把饮食整成文化,就是人类为避免吃得重复,想方设法变着花样,让自己的胃总是保持新鲜感。
第二天早上,直接进入西式吃法,两片面包夹一颗煎鸡蛋,三片意大利香肠,外加一抹黄油,干咽下去,迅速用牛奶冲刷。井民乳酸不耐受,俗称喝“牛奶过敏”,过敏的直接反映是肠道打滑,打滑的速度是牛奶进胃三分钟后。所以更改这道程序,直接用清水冲。在中国,早上井民一般不吃煎鸡蛋,更不吃意大利香港,似乎面包也是不吃的,嫌那些东西油腻。透个秘密,井民早餐一般是馒头夹豆瓣或豆腐乳,若嫌咸,再拿水煮鸡蛋改口。近期胆固醇超标,不敢敞开吃蛋,索性就泡茶冲服。是觉得上午精神萎靡,若遇开会,园主指示再传达,多半折扣过半。幸好每每开会,总有多人陪伴,方才以主说配以辅说,化解吞食园主真意之危险。洋人早上吃那么多,那么好,是否他们上午精神抖擞的主因,未作探究,不敢妄断。但他们听,说井民早餐是那个吃法,吃惊的样子似乎在说“那咋行”。
中午,直面洋餐:咖喱饭。据说这不是白人的擅长,是印巴人的传统主食。只是印巴人多,白人偶尔吃吃,觉得也不难吃,就时不时吃上一回,权当改口。再后来,吃吃的,竟然觉得那种稀里糊涂的东西,其实也是有滋有味的,就学着做。学呀学的,就把自己的喜好添加了进去。如今遍及英国各地的咖喱饭,只要不是进印巴人开的饭店吃,大多是“英联邦”。正好印、巴都是英联邦国家,白人借鉴并改造了他们的咖喱饭,也算是饮食上的英联邦。作为旁观者,目睹了一顿英联邦咖喱的制作,大概是蕃茄酱打底,掺水加奶,再撂进些加胡椒、花菜、鲜虾、洋葱、羊肉丁之类,和了煮,似乎下锅不先后,煮时不计较长短。因为井民旁观的结果,是长达一二十分钟内,厨师只是偶尔到锅边搅动几下那锅红糊糊,其余时间都在一旁筛边打网。当时的印象是,如此没有可视性的玩意,一定没有可食性。结果是井民判断出错。吃的时候,舀一大匙这种糊糊放面前的盘子里,再加上一团泰米饭,和了搅了往下送,倒也浚得很滑刷。本以为能吞下一轮次就算初战告捷,毕竟余下的日子还有四十多天,结果惊讶地发现,这玩意不难吃嘛,粘粘的,辣辣的,甜甜的,咸咸的,软软的,肉叽叽的,绵纠纠的,还很有内涵的嘛!好像在成都时吃过这玩意儿,在哪儿吃的,啥场合吃的,通通忘光了,记忆中残存的,就是味道不咋的。可现在,咋的印象一下就改观了呢?只能说,在成都吃的咖喱饭是山寨的。
两个偷渡客送来海鲜后,接连两个中午,井民之流都是吃清蒸海虾、海蟹以及“拖把”之类,味道不敢自夸,好吃得老实交待。那不是井民之流手艺好,而是大西洋里的海鲜本来就好,那些动物拿来时,还个个张牙舞爪的,搞死它们的时候,它们那个剧烈疼痛,那个拼死挣扎,几回回差点叫井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最后还是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我不当屠夫谁当屠夫,笨手笨脚地,在一片小范围的惊叹中,结束了它们的生命。在成都多半是遇不到这么好的海鲜的。清石桥市场井民去过,那儿的龙虾哪能和这儿的比,那儿的龙虾不知是哪儿养的,连个钳子都没得,整个就是膨胀版的河虾。这儿的龙虾脑壳上那两副钳子,每个多半都能装二两肉。算了,不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了,反正做海鲜是最不讲究厨艺的,海鲜海鲜,只要真正来自深海,并且还鲜,剩下来的事情就只是杀死它们,煮熟它们,充其量再略微搞点香油芥茉碟子之类,就OK了。如果此说冒犯了哪位海鲜大厨,那就在此道声对不起了,井民晓得无知比偏见离真理更远,这话好像是列宁祖爷爷说的,他说得对。井民此话说得离真理有十万八千里,自知差距太大,早已放弃弥补的努力。
昨天晚饭,又是咖喱。先闻安排,心头反映是“烦不烦哦,啥东西经得住房吃再吃?”除非是白菜和猪肉。中国有民间楹联谓,“诸肉还是猪肉香,百菜还是白菜好”。也有个别川人常说,“回锅肉百吃不厌”。说归说,真正顿顿白菜,餐餐回锅肉,还是若干烦人手段中的一个有效选项。然而,井民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以为咖喱饭就那天吃那种,或那天那种就是典型的咖喱饭。却恰恰忘了,那天是白人做的“英联邦”,今晚要吃的,是巴基斯坦大厨的正宗。
车在晚霞的余辉中,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再往前走了几公里,来到一个低矮的平房前停下。平房建筑精致,装潢典雅,门口有黑帅哥着西服马甲笔立。进去一看,哦,档次不低哦,生意不错哦,食客以白人居多,间或有印巴模样人,空位已经没有。幸好行前先订座。纯种巴基斯坦伺应生过来,手捧菜单,腰身弯曲,叽哩呱啦一阵,没听懂意思,听懂了亲切。女儿把菜点了,才介绍,这是附近最好的咖喱饭店了,要是周末不预定,来了还得排队。就四下打望这店,见巴台上有三个白人坐那儿喝什么,一男一女一不辨男女的小孩,男的久久立一旁,女的肥屁股完全陷在巴台转椅中,像是起不来才不起来。小孩则一会奔来,一会儿奔去,奔来奔去嘴里部有嚼的。
一个白得晃眼睛的金发美女,着白色高腰短衬衣,站井民一行旁边。起先不知她的身份,等到菜单送进去,才知她的地位其实比那几个巴基斯坦人低,她只负责添加或撤走盘子,以及客人饮料杯子喝干后,赶紧上来柔声问还要么之类。而店内那些巴基斯坦帅哥们,清一色着西服马甲,清一色负责点菜上菜,动作麻利,步履飞快,面色喜悦。菜,确切地说是饭,咖喱饭,久久上不来,几道饼,倒陆续先端上桌。头道饼是完全的脆饼,非常薄,非常脆,有点咸,像是土豆做的,又像是糯米做的,圆圆的,手触即烂,入口即化。好吃,不经吃,吃了就像没吃。正想吃下一万张,说不定也吃不饱,就见第二道饼上来,据介绍,那是馕,土石里面烤的,散发着纯面香,以为是新疆人常吃的那种,结果被否定。因为接下来的第三道饼,还是馕,众人一吃纷纷开嚷,此馕非彼馕,此馕是香蕉味儿,彼馕是白面味儿,对比起来吃,更加有滋有味。
正吃着,晃眼美女过来,柔声问,喝啥哟。女儿叽哩呱啦一阵,巴基斯坦帅哥迅速端上两个广口大烧杯,一个装的是芒果牛奶汁,一个装的是可乐果汁水,不待身体提醒喝不得,先遭那颜色勾引,各自嘬了一大口,一个甜香沾嘴,一个苦甜爽口。又听说,它们都是这些巴基斯坦人把内容彻底搅烂、打醒后制作的,非比寻常的好吃。饮料下肚过半,咖喱饭正式登场。全是冒着滋滋响声,由巴基斯坦帅哥们迈着兴奋的舞步旋上来的,观赏性先十足,接下来的可食性,也就顺乎理合乎情地跟进了。回忆了一下,大概总共是四种咖喱饭,一种是鸡肉味儿的,一种是羊肉味儿,一种是海鲜味儿的,一种是土豆味儿的。前三种都是荤的,后一种是素的。不论荤素,一律成糊糊状。搭配它们的,是四种颜色的米饭,至于米饭咋整成四种颜色,以及拿啥来着的那些色,井民就不晓得,不好问,不及问了。因为此前去达比牧场和森林漫步,洗眼,炼腿,胃早腾空了。或许此时的胃,正合那个脑筋急转弯的题:“世上啥最好吃?”答曰“饥”。“啥鸡?”再答曰“饥饿的饥。”饥了饿了,就啥都好吃了。要不,就纯粹因为这是咖喱饭的原版,原版当然强过先前吃过的盗版。或这是咖喱饭的正宗,正宗当然强过先前吃的山寨。总之,这顿咖喱饭吃下来的感觉,是印象深刻,断不会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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