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缓缓驶出饭碗所在,向着东部,一千多公里外的六朝古都进发。一种久违的感觉,立即从心底浮起,但再也不是当年的感受。
想起热门的话题“蜗居”,眼下就是标准的蜗居。一个肉体平均摊不到一平方,三个肉体以平行方式躺下,一米之外,就是同样的三个肉体的存在方式。不必在意先前是否相识,相卧何必曾相识。不必计较彼此性别归属,各睡其觉无男女。
有四五年没如此睡过觉了,具体说是有四五年没如此去过远方。这些年,到西南三省通通自驾,往三省外一律飞的。连坐二三十小时火车,摇摇晃晃,哐哐啷啷,好似对未曾经历过的工业革命时代的穿越。
眼前突然一黑,随即明白是钻进隧道。眼前突然一亮,随即眼前重现秀美山川。眼前刷地一闪,震惊之余的滞后反映“那是一辆动车”。愈来愈抱怨屁股下这K字头的红车,相形之下它已经沦为慢车。而当年,它可是仅仅次于T字头二快。于是感觉又穿越上世纪下半叶:从始发就左脚换右脚地一直站到终点,从始发就再没机会进过厕所,从始发就钻到他人的凳子下直到终点才爬出来……无数次以这样的方式往返学校与爹妈身边,历历在目。
列车不停地刹车起步,起步刹车。像极了在城区开车。可是分明铁路上没有红绿灯,有时甚至没一个人上下车,但就是不开车,甚至不开门。不禁想问:这红皮车肚子里到底卖的是啥药?当然没问。感觉中,列车员早已不是当年那些可随便问的角色。
车厢密闭,很快感觉到闷热。闷热到即将出汗时,空调打开。开到汗刚刚收干时,空调立即熄火。就好像有玩童在操控空调,并且乐此不疲。邻格子间有个玩童,大概不到两岁,正蹒跚学步,光头,白面,塌鼻子凹脸蛋,皮嫩似纸,吹弹可破。想起了川剧听说“俊丑”,或“丑乖”。丑乖光着副脚丫,在车厢里东串西钻,几次企图爬上卧铺的楼梯,最后都有惊无险地失败。丑乖见人就笑,见逗他笑的人就主动发动袭击。在一再的启发、激将和果糖诱惑下,丑乖把一个分明的爷爷叫成叔叔,乐得那叔叔或爷爷冲动地抱起他,差点狠狠啃上一口。只是顾虑丑乖的妈妈表情不详与不悦,钢针般的胡子才止于即将插进嫩肉之际。
肚子饿了,等盒饭久等不来。居然想念那分明制作粗糙的盒饭,又是个多年未有的感受。盒饭终于等来,已被等成美味佳肴,想必是餐车的故意。吃完总结,又觉得一盒人民币二十,严重价实不符。等到下午的盒饭用过,又发觉中午那盒差是差,毕竟还能三菜彼此区别,下午盒里那三菜,简直就很诡异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后悔出发前过余信奉出门要潇洒,没带几包方便面,甚至榨菜。
因是带学生实习,听说按规定,不能坐飞机,也不能坐软卧。只是不知,能否坐高铁。因为很清楚,财务做那规定时,神州大地还没有高铁。高铁经常比打折的飞机还贵,不打折的飞机又通常比高铁贵。估计这复杂的价格变化,足以把通常严谨的财务大臣搅昏。
蜗居十分妨碍瞌睡。半是清醒半是寐,寐也是假寐。出川入陕后,就闻窗外依次属于陕鄂皖苏的野风在呼呼流过,怪头怪脑地想起成语“一夜风流”,同时怪头怪脑地牵出歇后语“飞机上结婚:一日千里。”右隔壁在斗地主,三条汉子大呼小叫。有人买马陪输,成全他人赢钱赚乐,失落到这边都能感觉他在那边捶胸顿足。想起不知从哪儿听到的一个笑话:中国为何不派三个或四个宇航员上天?答案是,派三个,有可能在太空上斗地主,派四个,有可能在太空搓麻将。
左隔壁几男女在吹牛,海阔天空。只听女声嘻嘻哈哈,不见男声到底说啥。估计是涉黄。对面上铺在用3G手机读白天的股市,连叹“妈哟!双汇开盘就无量跌停,跌死它个狗杂种!”多半此兄手上就有双汇,没跑脱。垂直中铺鼾声如雷,与他对铺犹如在暗中较劲。真还让人分不出他们的高下,只能说他俩呈现明显的两个风格:一个酷似拉风箱,一个像极吹口哨。
窗外黄昏的山色里,闪过多座活人与死人的房子。房子通常一大一小,紧挨着,同一朝向,两种样式。这似乎在告诉路人,此地的主人已在此定居几代,继续定居的意志坚定。就操心,那样的世代循环,幸福感从哪儿来?再见朝铁路这面的山墙,多有大幅广告,要么是长虹电视,要么是天翼手机,偶尔还有某品牌的猪饲料。车厢里脚臭汗臭体臭混合,难以形容地挑战着人的承受力。一只苍蝇闯入,连撞窗玻璃三五次,顿悟误闯敌营,赶紧寻求逃命。不过它的张惶完全是多余,没有任何人想过驱赶它,井民更是拿它的逃命当动画看,至少看了足足二三十公里,才突然不知其所终。
想起眼下的自己,脑袋里的乱飞乱撞,酷似那苍蝇。列车向东,七八天后再向西,向东耗时二十六小时,向西耗时三十八钟点,想起就怕。远方山道上依稀可见公路蜿蜒,断断续续有几辆小车在撒欢。觉得它们简直是自由而活泼的精灵。就想起去年和前年的夏天,自己及焦点也曾在云贵高原的崇山峻岭如此。顿时觉得,火车原来已成最不待见的交通工具。牙齿开始莫名巨痛,可能是疲乏的身体对脑袋的惩罚。上下两牙床几乎不能触碰,一颗饭粒咯住也会令人捂腮跳起。盒饭竟然变成蛇嘴里的耗子,完全是干噎着吞下去。
万源与安康交界,大巴山的肚子里,有条天然气管道在铺设。大概就是所谓“川气出川”工程吧?想起成都年年冬天出租车都加气加得人生气,就想,哪有那么多可出的“川气”?莫非是川人忍嘴待客?
广播说车进十偃,外面就完全沉入黑夜。不知睡在哪里,只知睡在夜里。不知走过哪里,只知走过大地。不知躺在哪里,只知躺在移动的格子里。感觉再次愈来愈玄。
凌晨四点差几分,突然清醒。方知车停武昌。随后就不明原因地半个多小时不见动静。忍不住打扰睡眼惺忪的列车员,得到含糊其辞的回答:“晓得的哦,听说是早点了。”我造,火车还有“早点”一说!转眼左边,惊见一辆停在那儿的动车窗里,有个白衬衣眼镜男在用电脑,头也不抬,身也不起,最大可能是在与远方的恋人QQ。很想知道是与不是。很遗憾无法满足如此好奇。
实在无法睡着,坐车窗边凳子上独自发呆,直至东方既白。回身突然看见对铺那同行的兄弟,一个原本公认的帅哥,此时却因张嘴熟睡而面目可憎,就想起“大睡如小死”。随着终点的愈来愈近,又突然恍惚,在过去的二十多小时里,宣汉,万源,达州,安康,十偃,旬阳,襄阳,紫阳,武昌,麻城,六安,合肥,南京……来过么?好像来过,又好像没有。好像没有,又好像来过。就算是“路过”、“飘过”吧,却也鬼头鬼脑地没留下任何痕迹或证据。
人生在哪里找寻如此怪诞奇异的感觉?夜行千里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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