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出去走一趟,得办证。风闻那办证中心排长队,车也不好停,就刻意挑选大假过后、周末周一两不沾、天下小雨的周二。哪晓得,早早到了,车也没个处停。往那画了线的地上瞟了一眼,最多十几个车位,早已停满。再瞟一眼落地玻璃里的人堆,明白,这内外即使再增加十倍的面积,也不够用。
就慢慢往前开。小心地左看右看,只要见到个“P”,就先一阵兴奋,随后又恢复失落。直到开过一条长长的街,仍不见停车处,这才彻底醒悟,这城市,这地段,“P”都早就驻满四轮,就像这城市的美眉,也都大多早已吊在男人的臂弯上。
大约在一公里外,终于找到个露天停车场。但此时距离开办证中心的大门,已三十几分钟去也。再花半小时走回办证中心,见那大厅挤得好似华西附院的门诊大楼,顿时就傻了眼儿,今天不耗个四五个钟头,多半是回不去的了。
脑袋里的问号便接二连三:咋大假都过了,还有那么多人要出境呢?旅游?探亲?留学?公务?劳务?搞不懂。若真是常态如此,这个办证中心为何不搬到三环以外?那儿又好停车,又能多开些窗口。本市那么多的人,咋都集中在这一个地方办证?都网络时代了,为何办证还非得亲自到场?
今天是得不到答案了。也无意获得那答案。先照相。照相的地方门脸儿很小,狭长的队伍排到了街上。照一次四十元,不说贵贱,只说那生意哪个搅到,哪个就天天数钱数到手抽筋。单说今天这个还算清淡的几不沾日子,少说也有千把人的生意,一人贡献四十,瓜娃子都算得出,关门的时候该是笔好厚的票子。关键是,如今使的数码照,成本低得很。
约摸四五十分钟,相照完出来,赶紧进大厅复印证件和取号。好在表是出发前先填好,不然这会儿再填,那又得花十好几分钟。所有的证件都备齐,挤着交给发号的警官,拿到的号已排到413。再看总共12个电子显示屏,见最新的号也只到178,肚子都不争气地提醒,吃得饭了。脑袋还有点不太同意,但再看时间,见差十多分钟就是12点,就承认,肚子的感觉是准确的。又一眼晃到显示屏旁边的标语,“出入有境,服务无境”,好为人师的毛病就往外冒,后一个境改成“界”,句子岂不就雅了?但肚子的敲打阻止了脑袋的瞎想。
就出去吃饭。吃的是兰州拉面,便宜,5元钱一碗。干净,拉面师的帽子雪白。好吃,来自北方的面,嚼在嘴里让人想起血脉来源处那漫长的冬天,以及在严寒中艰难等待出头的顽强麦苗,嘴里于是就有种叫做“嚼劲”的美感。
再回来,见12个窗口还有一个在办证,就明白,人家这是在不间断办公。不过,另有11个要么是“暂停服务”,要么是令先前的号码重复滚动,背后却是没一个警官,就晓得,人家正在吃午饭。距警官集体再现窗口后的时间,据说是下午一点。
找位子安放屁股。这才发现,这座大厅座位的稀缺度,堪比春运的火车。小部分人坐了,不到尿胀到膀胱几破,绝不肯轻易离座。因为椅子只要一空,马上有虎视眈眈的屁股落下。多数人只好站着,要么靠落地玻璃窗倚着,要么在暂停服务的窗前趴着。腿脚好的,就东站一会儿,西站一会儿,但眼睛,可是随时都在瞟那电子显示屏,耳朵则努力辨别着被人声折腾得非常模糊的叫号。
对座有对夫妻,四十左右。男的单看脸还算有棱有角,说有点儿帅也勉强可以。但再看他时而伸直的腿,时而伸长的腰,就很容易把他同著名的武大郎,以及三寸丁谷树皮联系在一起。其实这是本地男人最具代表性的长法,他们的福气就在于,此地的女人们通常不在乎他们这一特征。女人长得也短,但短得精致,看得出当年是小乖小乖的。看不惯的是那武大郎,从他占据那位子起,就没见他睁开过眼睛,也没有见他端坐过身子。他一直是靠在女人肩上睡觉,唯一的动作不过是与女人不断改换靠的左右,就像女人是托着他安然入眠的枕头。称奇的是,女人竟然对自己的枕头使命,极其乐意,也极其配合,被看客的井民,也就只有羡慕的份儿了。
武大郎夫妻的旁边,是一个五十出头的女人,衣着讲究,相貌平平。此女一直拿警惕的目光打量所有的过往,而她的双手,则从来不曾离开过胸前的挂包。开始她十分不情愿旁边的武大郎夫妻时不时地侵占她的地盘,每每遇到,脸上总有厌恶与不屑。但后来,在她与武大郎夫妻之间,活生生又挤进一个脸盘宽大的老女人,她在表示出十分的不情愿后,见那老女人丝毫不吃她那套,只好恨恨地往一旁移了一下,算是让步。
大约过去两三个小时,脸盘宽大女首先打破僵局。她松动了开阔的脸盘,拿两排结实而整齐的牙齿,向与旁边女人的冷战开火:“大姐,你也是出国探亲么?”衣着讲究女脸上没有表情,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脸盘宽大女仍然受到鼓舞,进而追问:“是去美国,还是去英国?”衣着讲究女小声回了句:“美国。”这下就把脸盘宽大女的兴致完全调动起来了,她即刻借了楼梯就往上爬:“嗨,我那女儿原先也是去的美国,哪晓得,她去那年刚好碰上911,美国签证卡得紧,她就只好去英国……”衣着讲究女听罢,简单地回答“哦,是不,我儿子是前年才去的。”
自此以后,脸盘宽大女便不再在乎衣着讲究女的反应,自顾一泻千里:“我那女儿,当年高考完了,我问都不问,就带她到泰国耍去了。回来才晓得,考分比一本线还多出三十几。我们就填了上海财大。起先以为不得行,上海财大收分好高哦!哪晓得,嗨,运气好,硬还是叫上海财大给录了!……”大概是意识到女儿的辉煌,也未必赶得上眼前这个衣着讲究女的儿子的成功,就突然刹车:“你儿学的是啥?”衣着讲究女低咕了句什么,但脸盘宽大女似乎已听清,就听她说:“哦,也不错。是读研?”衣着讲究女嗯了一声。脸盘宽大女又来劲:“哦,才两年。你咋这么快就想去看他?”衣着讲究女这回说得认真:“我儿总说,妈,我一双皮鞋穿几个星期都不擦,我于是就想去看看。”
随后就是脸盘宽大女大方地贡献自己多次的出国经历,包括咋回答签证官,出境时能带不能带啥等。注意到在她不时换来换去的双手下下,那个原本以为是地摊货的杂色包,才显露出“古奇”商标。再看她身上的衣服,也本不是先前以为的便宜货,只是她那衣架子不支撑,埋没了。再看这女人,突然觉得,她那两排整齐结实的牙齿,长得十分壮实的身板,自顾滔滔不绝的谈性,看来也并非出自先天,而是她那引以为傲的女儿给滋养的。看得出,渐渐地,衣着讲究女已对脸盘宽大女完全放弃鄙夷,甚至偶尔还会闪几下她那一直小心维护、其实现出来一点儿观赏性也没有的笑容。
武大郎夫妻终于彻底醒过来。令人称奇的是,大约四五个小时里,二人就没有从椅子上离开过,也没有朝显示屏上看过,似乎也不曾专注地倾听过。但二人一旦醒来,距他们的号就只差三五个。那种准确,那种淡定,那种默契,不是衣着讲究女所拥有的,也不是脸盘宽大女所拥有的。估计二人在国门内外走进走出,已经跟他们在这座城市的东南西北,以及这个办证中心走来走去,差之不多了。不禁由衷佩服先哲,“人不可貌相”和“真人不露相”结论,真的是碰到了真理的鼻子尖。
终于轮到井民的413,赶紧到11号窗口。在摄像头前与其后的警花,双眼直视,鼻息相闻,多少有些令人不自在。警花不漂亮,但音容温柔,匆匆瞟了一眼井民的表格,就微笑着问:“文法学院,是搞啥的哦?法学?那‘文’呢?你是教啥的呢?……”井民像小学生似地老实作答。虽然对“文”是什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答案,但在不知不觉中,也就不再紧张。待收了警花签字的表再看,发现那上面本来就有警察询问栏,包括口音,包括身份,包括工作单位,以及包括警察认为想问的。原来警花是在借井民表上的内容,行使她的询问职责,却自然得让井民这个靠说话吃饭的人,竟然没有能够及时察觉。
离开办证大厅,已是下午四过。掐指一算,今天已出来近七个钟点。再走到一公里外那个停车场,边往外开边还在算,该交多少停车费,手里却早早地举起张10元的票子。就见放杆杆的师傅把卡一刷,兴奋地说:“刚好10块!”就暗骂,狗日这车,轮子滚起来要花钱,轮子停下来也要花钱,甚至像今天,停下来比滚起来还要更花钱,这日子,是从啥时节起,过得愈来愈荒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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