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打开后,一个身着褚红色上装的中年男人闪身进来。在那零点一秒,这个中年男人只是似曾相识。但零点一秒后,二十九年前那个着青布衣衫的青年,就依次叠印在这个中年男人明显松驰的脸上,稍显微胖的身上,以及举手投足、言谈举止、眉宇神情等方方面面。
就是他了!井民当年的对床,从川北农村来的同学梁。
宾馆号称三星,但标间居然是两床一凳,一人坐凳子,另一人就得坐床。让梁同学坐凳子,井民坐床边,中间是个摆了杯水的茶几,时隔二十九年的叙谈稍显别扭地开始。
井民:上前年,入学三十周年纪念,你咋不来?
梁同学:当时我家老人重病,实在走不脱。后来,老人真就在那几天死了。
井民:早就听说你当纪委副书记了,是个啥级别?
梁同学:正科。而且已经下了。
井民:啥?你就下了?你才好多岁?
梁同学:去年就下了。
井民:为啥?
梁同学:因为来了个新县委书记。一刀切下所有五十二以上的科干。
井民:切那么狠?那都是“正当年”啊!
梁同学:你们学府里的人不晓得,我们这儿的县委书记,说白了,就是靠提拔人来搞钱。切下一大批,再提拔一大批,被提想提的那一大批,就会不停给他进贡。
井民:这……
梁同学:这你又不晓得了么!书记老早就放风,将要提拔多少科级干部,很快就有数量大于实际提拔的副科级,以及数量更多的正股副股要升副科正股,都争着给他送钱。书记生病,书记住院,书记出国,书记死爹,书记死妈,书记儿子留学,书记……借口多的是。
井民:你张口闭口“书记书记”的,书记真有那么凶?
梁同学:别的地方的书记如何,我不晓得。但我晓得的是,我们这儿的书记从提拔干部,到落实工程、引进项目,再到新进教师、挪动位置,几乎所有可能送钱的事情,事实上最后都由他说了算。
井民:书记权太大了嘛!
梁同学:是啊,你才晓得?早就有人公开写文章,问“谁来监督县委书记”,只是说了又有啥用?
井民:你这个纪委副书记都喊没用,恐怕就硬是没用了。莫非,你们这儿买官卖官,真的是明码实价?
梁同学:你呀你,又过时了!现在哪个买官卖官还明码实价?那是前几年的低挡操作,早就过气了!你没听说么,现在好多贪官都是典型的“两搞”干部——搞工作,突出政绩;搞腐败,不留痕迹。
井民:你入道那么早,咋就没把级别给整上去?
梁同学:实话给你说,我不是没机会。人家给递我的点子得都几乎直说了,只可惜,我没有去应承。我不愿用自己的工资,去给贪官送钱。
井民:送了肯定能再挣回来吧?不然,咋那么多人肯送?
梁同学:当然。不然,咋会新官上任,很快就开始腐败。他要捞回成本。
井民:那你……
梁同学:想当年,我梁某在这个县可以说是风云人物。九十年代,我在这儿无人不晓,政府肯拿七八万给我,让我到过几乎整个欧美国家,国内也差不多没一个省我没去过。
井民:真的么?我们还不晓得。
梁同学:你们只晓得分配的时候,我去了那个医学院,多半不晓得后来的事情。老子去了,狗日那个学校的领导见我字写得好,就非要我搞政工,不准我搞教学。老子毛了,非要调走,他们不干,老子就跑回老家耍了整整两年。就这样,他们也还宁愿给我发工资,也一趟趟地跑我家来死磨硬套。最后见实在说不动我,就要我给他们找个毕业自211的替身。刚好,我们老家就有个西师大的毕业生,他想调到那学院所在的城市,我就叫他替了我,这才成全了我到这个县来当干部。
井民:嗨,你不该走,你要不走,恐怕早就是那所学院的书记了。
梁同学:嘿,你还别说,代替我的那个人,后来真的当了那所学院的党委副书记。
井民:现在想起来,你后悔么?
梁同学:一点也不。在这个县,像我这种两口子都是公务员的,不太多,够滋润的了。再说,我那儿子,电子科大研究生毕业后,自己干,在重庆和成都有几个点,一个月纯挣二万来块钱,房子都买了,就在你们那个据说最热火的南延线上,二环路附近。前年买的时候八千多一平米,这些天都涨到一万二了。等我老婆明年也退下来,我们就搬你们成都住去了。
井民:搬成都?你们这儿也不错嘛,旅游大县,中国某海,神奇的北纬XX度,成渝后花园,人家想来你想走,硬是围城情结么!
梁同学:这你就不晓得了。旅游是兴旺,但恰恰是旅游太旺,这儿的物价比你们成都还贵,全拿给你们这些外地人给买贵吃贵了。再说,我们那个旅游,其实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井民:不对哦,你们广告上说的,在你们那水里泡上一小时,就会健康十年……
梁同学:广告都信得,世间没黑白。那水贵得很,老板几年都舍不得换,里面有醉鬼的呕吐物,有娃娃撒的尿水,还有牛皮癣的破皮,你去泡嘛,多泡几次就“健康”了。嘿嘿。
这时候的梁同学,已完全还原了二十九年前那个农村来的青年。连他那略显浮泡的面皮,明显斑白的两鬓,似乎都只是用当年那个他来做的化装。
想起当年,梁同学因为穷,念大学期间几乎从不看电影,其实那时一场电影也就两毛钱。但那时的一碗清汤面,也就两毛钱。
梁同学的衣服几乎不换,四季就四件套,刻板而单调。
冬天里梁同学的最爱,就是坐在床上,围在棉被中看小说。轻易绝不肯下床。可以肯定他读过不少的中外名著。
梁同学曾讲过一个故事,说他家里煮饭,得按大人娃娃一人一斗碗米下锅,否则就不够吃。大家就嘲笑他家太吃得,还说“酒壮英雄胆,饭胀憨老三”,他从此不再讲家里任何事情。
梁同学大学四年都是吃的双甲等助学金,基本是在家里不提供任何资助的前提下,读到全社会拿七七、七八级大学生当金包卵的1982年。
猜想有个可能有个导致梁同学至今似乎不太愿意与老同学会面的原因,那就是他在双甲助学金吃了大约两年后,班上有某入党积极分子特别关注他的生活,他哪天饭上盖有肉,哪天脚上穿了双新袜子,都会在第一时间汇报到班主任那里,最终变成对他阴一句阳一句的质疑。井民总觉得梁同学屈辱地吃着双甲等助学金,直到性格愈来愈孤僻地毕业,并再也没与同学们相聚。
井民此番来梁同学这个县出差前,找了好久,才找到他的手机号。接通后,问了小半天,他也没听出井民这个与他床对床整整四年的同学,直逼得井民只好赶紧主动暴露身份与动机……
正这么追忆似水年华着,就见梁同学眼里闪现倦意,庚即就见他去意坚决地起身告辞。心底冒出些不舍。嘴里却说不出挽留的理由。
四目相视间,梁同学的脸上突然绽放久违的笑容:“瞧,我毕业后长高了没?”井民不知他这问的意思,三秒钟没作应答。却见他的笑完全是当年的重现:“真的,我大学毕业后,起码长高了两公分!”说着似乎刻意凑近,欲与井民一较高矮。
望着鼻息相闻的梁同学,实在看不出他长高与否。不过,不知咋的,嘴上说出的,却是“长高了,硬是长高了,明显长高了……”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