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这些日你一再言不由衷地“不在意”，情知你已经“在意”到完全身不由己。尽管这些天也给你说了很多所谓的道理，但正由于你不是我来我也不是你，于我的真理于你很可能就是歪理，就见时至今日我还是我来你也还是你。

    按照国人近取诸身的思维，拿自己说理也才有说服力，那么井民就说说自己的体会与亲历。

    想十七八年前井民初披“处干”马甲，那真正称得上是赶鸭子上架。一则井民真的既不喜欢管人更不喜欢被人管，二则井民真的不愿意看上级的脸色也不愿意看下级的脸色甚至还不喜欢看同级的脸色，三则井民每每想到不得不的登台讲排比句就觉得自己那老八路的爹会在地下瞪眼，四则彼时才是个讲师的井民再怎么喝酒也生不出“管”教授副教授们的英雄胆……

    井民生性浪漫自由，自幼喜爱文学，加之时不时做点想精想怪还想吃点猪油炒菜之类的美梦，早就自我判定，诸如管人管物管事管嘴管笔管键盘之类的活，都远远越出井民的能力疆域，如果硬赶鸭子上架，势必令自己不开颜的同时还令他人不开心。

    但当时令受宠若惊的井民深感郁闷的是，无论把自家那些叫做理由的玩意重复几千遍，它们也没能在分管的园副那里变成真理。那园副远比今天的园主园副都要油盐不进，他沉着脸耐心听完井民的陈述，以一句冷冰冰的指示结尾：是党员就得服从。大概是见井民脸色骤变，又再补了一句：先干干再说。

    井民从此倒是先干干了，园副的再说就再也没说。

    井民的命运从此操在一任又一任的园主园副手中，从党务到行政，再从行政到党务，又再从党务到行政，转来转去先后坐过四把正处的凳子，前前后后总共被收进数千扇心灵的卷帘门。这期间，井民唯一想得起的欣慰，不过是每年考评都被上下左右认可。而若论及不爽与损失，则至少有：制造了大量文字垃圾，令自己的文学梦破；偶尔遵命在大场合开腔，经常在私下因嘴惹祸；长期久坐不动或少动，血管里的代谢能力全面受挫；生性中的浪漫被牢牢管束，原本宝贵的自由惨遭拙脱……

    真要是人生选择可重来，当初别说是园副，就算是刘备亲自再来茅庐三回，井民也绝对会坚定地回答：我只当老师，我只能当老师，我只愿意当老师。

    这些天来，井民也常想，那些个后缀叫“长”的凳子，在以教书为主业的园子里，咋的会叫那么些人春心浮动，令你情绪波动呢？以及，当年那叫井民唯恐避之不及的板凳，咋突然间就那么逗人爱了呢？

    夜的黑中，为此作了几回严肃思考状。作状的结果，是理出了几个组线条：

    第一，如今的园子不是往昔的园子。当年的园子地盘虽然也差不多是这么大，但装在里面的师生差不多只今天的七八分之一。事跟人走，人多事多，今天的“长”们，权力与责任之大，双双远超当年的同类。

    第二，如今的凳子不是往昔的凳子。当年那凳子坐了白坐，甚至比白坐还不如。书要教，文要写，班要坐，会要开，所谓待遇却只认一头，另一头就纯属贡献。还不要说那后一头通常最令人找不到成就感与愉悦感。今天的凳子则是坐了不白坐，坐凳子有凳子费，教书有课时费，愿干的能干的，有的是左右逢源的条件，甚至是长袖善舞的空间。

    第三，如今的教授不是往昔的教授。当年的教授大多只知教书，甚至只满足于教书。个别有想法的教授也主要是在教书之余搞点科研，因而那些个“长”们的凳子无论称谓如何，在他们眼里都一概被视之为粘屁股。今天的教授则大多志向高远，教书之余还有更多的想法。个别教授潜意识里甚至认为，只教书的教授算不得什么教授。

    然而往昔是往昔，今日是今日。往昔大教授们不屑于坐的凳子，就只有让小讲师去充那山中无老虎时的猴子。哪像今日由于各级凳子的竞争者众，教授及个别副教授都要能力尽遣才能亲自当上大王，多如牛毛的讲师们自然也就失去了充当山寨老虎的机会。

    井民多少有点杞人忧天地认为，如上凳子沧桑其实已经成为自大扩招以来，中国校园生态的一个重要表征。在校园建得愈来愈迈向现代化的同时，园中人的生存法则也愈来愈趋向行政化。学问被行政管辖，学术被权术吆喝，学人的成就或成功也就同时被一个个的级别界定。校园生态既已如此，个人生存也就不得不如此。

    就见这种生态下的各种急：读书急，恨不得连跳几级，二十出头就把本硕博三士证书拿到手。提职急，恨不得回回都级破任职年限之格，六七年拿下讲师副教授和教授。坐凳急，恨不得任职期限一到就提拔，三五年走完副科正科副处正处全过程。教科书人有上三急，做人做事做学问就免不了急功近利。一旦近与利不能如期得到，人心就难免稳不太起。

    在入座某凳子这事上，是有人比你走得快。但你真的不能认为你就非得比人走得快，就像你真的不能认为别人就必须比你走得慢。内中最浅显的道理是：在当今世界、当今园子，任何人都不能假定别人比自己傻，就像不能假定自己比别人聪明。类推的道理是：在当今世界、当今园子，任何人都不能假定某事别人比自己晚知道，就像不能假定某事自己比别人早知道。旁生的道理是：在入座某张凳子这事上，你不能简单拿职称、履历等几条长处去比别人相应条件上的短处，就像你不能假定职称、履历等几条就一定是一个人能力的全部。

    最重要的还是，当个校园自由人多好！讲台上尽展学识、见识与风采，讲台下大声说话，大碗喝酒，响亮放屁，有一代代生生不息的学子做你的铁杆粉丝，有一个个素不相识的读者当你的才思知音，此等人生的巅峰快意，园中总共六个级别的“长”们，哪能得幸品尝？

    多数凳子的热衷者和追求者最终必会如同今日的井民般醒悟，曾经的追求与向往其实有如波伏娃笔下那美女，满世界追求那位传说活了几百岁的寿星，待到寿星躲无处躲直面相对时，美女听到的却是“为摆脱长寿的厄运，我已经苦斗了几百年”。

    当然，如果说了这么多，你仍然置“长”们那些看不见的郁闷于不顾，非要追求他们那看得见的威风，那井民就劝不住也不劝你了。只好由你去，祝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