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壳终日埋一堆表格中,双爪在键盘上噼啪。一会儿开个会,一会儿再开一个会。前个会决定若此,后个会改定若彼。一些人填了进去,一些人换了出来。填进去时,因某人身上有能填的玩意。换出来时,是某人那玩意终不能被表格和系统所接受。
那些设计表格和系统的专家,肯定受过长期的机械决定论熏陶,否则不会把鲜活的思想,复杂的水平,揉进那些个死秋秋的表格和系统中。在他们那每一只飞过的鸟儿都不会有羽毛的眼珠子里,校园里所有的人,从最牛的两院院士,到最衰的见习助教,全都可以并且只能用表格和系统加以区别。估计哲学圣人老聃,数学疯子陈景润,博弈论傻子纳什,以及我们那深以为傲的文豪雪芹大叔等,若生逢今时在大学混饭,也只能被拦在表格外。
一匹较牛填进去了,带领一个方向。更牛人初看后说,此牛年龄偏大,“慎填为好”。一句“慎填”,你填还是不填?更牛人说话真艺术。考虑到他先生可能手握生杀予夺大权,便是放个牛屁,效果也如黄钟大吕。只好把较牛拿下。一个次牛替换上去。更牛人再看后说,他名字下面的空格太多,可能会埋没其他的牛。一句“埋没”,让井民之流心生害怕,只好再换。于是换到三牛。更牛人审后又说,那三牛学历、项目、论文、著作、获奖等等,填上去不好看。一句“好看”,尽管说的不是选美,但追求好看难道不是彼此的同好么?于是就开始拿那对活生生给撑大的眼珠,在一堆早已筛过千百遍的角色中筛了又筛。
就这么一路下来,感觉只是几回合,世上已然个多月。饭碗所在的牛人,几乎尽数挨贬挨换,再要找出替补,已是令爷们生崽。然大限已到,报不报必须拿话来说。偶的天爷,上面有几只大鼻子压着,下面有百十把刀子抵着,左右有万千双如狼似虎的眼睛盯着,坐在那个位子上,你敢不麻起胆子申报?你敢在最后审定结论得出前自断不行?
就不得不让脑袋上那片栽头发的地方硬起来。
统归起来,井民小饭碗此次申报被更牛人看出的,主要是如下几条软肋:第一,带头人学历不高。更牛人认定,学历的高低如今完全与水平的高低划上了等号,你们是蜀中无大将廖化冲先锋呢,还是武大郎开店比自己矮的都不要呢?问起来深沉,想起来就更深沉。第二,纵向项目不多。更牛人认定,项目的纵横及大小,代表水平的高低与能力的大小。连地市级的项目都好意思往上填,我们只能解读为你们压称的没有,只好拿分量轻的来充数。第三,获奖档次太低。区区几个省政府奖,还只是三等。偶有几个一二等的,又是些协会之类颁发的。难道真不知学术水平的最权威认定,如今已是政府的盖的红巴巴么?第四,科研经费太少。更牛人认为,手握经费的多少说明了教学、科研、公关、游说、协调等全方位水平或能力,太少了只能说明水平能力全方位的低。钱不够,不要说能不能批准,就算批准了,也不许招生。第五,个别带头人年龄偏大。有的已经到了退休年龄,有的快到那个年龄,还被填进去当带头大哥。如此做法只能说明,要么你们的队伍青黄不接,要么你们在论资排辈。
突然发现,这园中各色人等,平时虽大多都自认精英,但在那冷酷的表格和冷漠的系统面前,自尊之外衣当即惨被脱得一干二净。在表格与系统设计者眼里,能把那些繁杂表格填满并成功登入的人,才是真正的牛人。可这种人绝对不会太多,即使有那么几个,也大多不在所谓一线。大量摆在课堂上、直接面对学生的,只能是那些无法把表格填满和进入系统的逊牛。于是事情便比较幽默:牛人在校园自牛,学生在课堂见逊牛,好似武松与那吊筋白额大虫,一个在清河县逍遥,一个在井阳岗横行,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只因那个卖酒的店小二把武松灌醉了,同时那大虫那天又饿昏了眼,二者才合作上演了那出惊心动魄的生死战。
当然,由那些填满多数表格的牛人,把大多填不进去的人们带领着,朝一个共同的发达目标进发,这在任何族群甚至动物中都是合理合情的生存之道。“带头人”不也偶尔被称为“领头羊”么?但不合理也不合情的是,在全部关键性的表格中,最重要的如教学水平、原创能力等,几乎没地方装。内中的逻辑似乎是:教学水平根本不是水平,原创或不被立项、不花政府钱的成果根本没有。对理工医农之类专业作如此界定倒也情有可原,对人文社科也如此,行么?
井民这些天陷进去的表格,关系到两个层次的三个“点”能否获批准。这两个层次的所有“点”,天晓得因为啥原因,国家已经暂停整整五年有余。其间,一些原本的很牛等不及了,退休了,升天了。一些原本的较牛,成果过时了,变得没成果了。所以五年等一回,跟千年等一回没多大差别。一旦开禁,大家与其说是在争,莫如说是在抢。那些个平时多多少少还有点文气的人物,在材料使用、人员组合、经费划分、项目分沾、证书列举等关键性栏目上,远比翻页还快地就翻了脸。有人不仅下达封锁令,令旗下所有材料不得让他人使用,更遣出眼尖客,利用材料公示的机会专挑对手的毛病,尤其是那些完全可能无法闭合的数字、完全可能无法避免的错字等,及时挑将出来,举报上去,拉他下马。
园外看官可能万分的不解与不齿:呸,不就那三点么?在如今到随处可见三点全露的时代,有它无它,有啥值得死去活来的?这就是你们不了解当今中国大学的生态环境了。在一座被叫做大学的园子里,硕士博士两个层次的学位授权点,尤其是博士点的有无和多寡,几乎立即就把它与别校的档次给拉开。尽管许多点里被唤作“博导”的角色,历史将证明他未必真正是学术高人,但在当下此人比彼人荷包更鼓,底气更足,鼻孔更朝天,则是肯定的。所以,还没轮到真正争上哪个博士点,还在此前必要条件阶段即所谓“授权单位”时,仅孤陋寡闻的井民所知,至少就有西安和江苏两地,数所大学从领导到教授及至学生,立马跟手握决策权的政府和专家组翻脸,同时向竞争对手
喷射口水。
这下列位大概已知,申报能否获得批准,关系到饭碗所在的钱前二途与面子。尽管本园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首批获得授予权,并始建博士点三个后扩充至二十有余,但井民的小饭碗所在起步晚发迹迟,有硕无博的现实在博硕皆备的牛人眼里,整个就是个他们常说的“低层次运转”。偶尔会听到如此绝非故意的刺激:“哼,博士点都没得,叫啥大学?”牛人原本针对的是“大学”,但在神经过敏的井民耳道里,便是“学院”。其打击的力度,跟园主去前年三番五次在大会上表扬“质量工程建设”单位样,尽夸那些个建得好的,不批那些个建得差的,但高挂在堂皇大厅上方的屏幕上,井民的小饭碗所在明显是“四大皆空”。随后,园主便是柔言软语的安慰,井民听来也是严厉的批评。
由此番大规模高密度地埋头于表格,井民再次深切地感觉到积淀薄弱,实力有限,且既然形成非一日之寒,改变也就非一日之功。同时还悲哀地体会到,中国大学,尤其是文科,真的是没救了。数字化的成果,栏目化的业绩,表格化的人才,规范化的标准,大学最重要的东西基本就进不去,进去了也不值钱。而对老师、对教学、对整个大学水平最有发言权和评判权的学生,在各种设计精巧、面目剽悍的栏目和系统里,完全就没有立足之地。这样的机械思维或工程思维,操作起来方便倒是方便,但对思想文化的发展及整个办学水平的提升,有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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