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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终点站到终点站
文江英
在早上的同一时间,我每天在城市的新阳路口搭上这辆米黄色的公交车出去,然后在下午的同一时刻,在市中的柳阳路口再搭同一辆公交车回来。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一直都在发疯似的重复着这样一件事,什么都不做,只是希望能碰到在终点站下车的霜。
但一次都没有,他好像从这个地球上蒸发了一样,没留下任何给我希望的线索。我每次都满载希望出发,又满载失望回来。原来爱一个人真的可以这样反反复复。
手腕上银色的心型手链已经有点旧了,露出带点暗黑的铁色。尽管我已经很执著地去镀了几次银,可还是阻止不了它的老化。难道爱情也会老化,老化的如这手链,靠人为是阻止不了的?
手链是霜留给我的唯一一件有意义的纪念品。霜在橙色的台灯下给我带上后含情脉脉地说:“带上它,我们就会永远捆绑在一起了。”他说这话才多久,两年、一年,还是半年?感觉很像是昨天,历历在目,甚至霜带点橙色的阳光都那么清晰、明朗。这根我洗手、沐浴都不舍不得脱掉的手链依旧在,霜却已人去楼空,音信全无了。
霜那天在终点站下车去搭列车的时候与所有去搭列车的日子没有任何不同,只是很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说:“栀子,好好保重!”这句话让我回味了将近一个月都没明白是什么意思。霜不是那种很客气很多话的男人,他每次出门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说“再见”“保重”之类的敬语。潜意识里我就喜欢他的这份洒脱和简单。现在,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可是已经有点迟了。
霜走的时候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我也没有转头抬一下黑色的眼睑瞄他一眼,甚至都没能从座位上起身,这是我们一直以来养成的习惯。太多的分离,让我们习惯了用最简单、最自然的方式完成最揪心的场面。拥有一个霜这样搞摄影的男人,我想很多人会和我一样慢慢习惯,习惯离别和相聚,觉得那只不过是和吃饭、睡觉一样的简单。
也或许是我错了,女人的温柔会是所有男人永远的牵绊。那么下意识里霜还是真心希望我能拥抱他,泪流满面地拥抱他。他会觉得我的泪水、我的不舍是他外地温暖的牵挂。但是我忽略了,也许我们的情缘就在我这样的忽略中一点点地流走。
霜每一次的远行,我都当是他出门旅游了,而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一边旅游一边工作。我对霜很有自信,自信每一次出门累了的他就会回来,而且时间最多不超过一个月。也许就在我正在煮饭准备美美吃一顿的时候,也许就在我正准备舒舒心心地睡个懒觉的时候,也许就在我正锁门访友的时候……。每一次他风尘仆仆简简单单出现在我面前时,总笑盈盈地大声说:“栀子,想死我了!”他整个地拥抱我,很用力地,泪流满面,带着的异地尘土和风霜。我总是忘了去回应他,不是手上拿着勺,就是抱着枕头,亦或是拿着钥匙……
或许正是我的自信让我忽视了霜每一丁点细微的变化,很可能也将最终失去他。男人是孩子,总喜欢你时时刻刻去关注他,可是一成不变的生活正好让我遗忘了这一点。也许霜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觉得他于我可有可无。
所以这一次他没有及时回来。他出去太久了,久得我每天都带着他送给我的心型手链坐着同一班公交车四处去寻找他。还是他根本就没准备回来?没想回来?忘了回家的路?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霜走的时候正是柳树疯长、娇翠欲滴的时候。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现在杨柳树早已脱光了外套,孤零零地屹立在柳阳路口。冬天干枯的风撕扯着它,没有阳光也没有雨水。
我一直不明白柳阳路口何以会种这种杨柳。杨柳傍水而生,难道就因为这里有一条暗河吗?还是因为它的前面就是车站,杨柳可以带给人很多旅思?
今天,今天,我把我们唯一的心型手链也给弄丢了。我发疯似的比划着追问车上的每一个人:“你看见了一根银色的手链吗?”“你看见了一根银色的手链吗?”……大家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摇头,他们或许觉得不可思议,不就是一根普通的手链吗,值得这样心急如焚、大惊小怪吗?
我找遍了整个车子的每一寸空间,问遍了车子里的每一个可以问的人,都没能找到那根银色的心型手链。我该怎么办?国王豆扇陀不是因为净修女沙恭达罗丢了定情戒指而与她相见不相识吗?那么没有了手链,霜是不是永远就不记得我了,不记得回家了?是不是?
不知道是因为太着急,还是因为太想念了,我下午回来忽然就发了高烧,一直重复着一句话,“他是不是永远都不记得我了?”
十天后,当我完全康复再次搭上那辆米黄色的公交车时,恍如隔世。
每一天在新阳路口上车,在柳阳路口下车寻找霜,无非是希望能找到霜,找到他希望他能从此停下来,给我一个永远的终点站。可是霜没有出现,即使出现了,很可能也不会是那个陪我坐到人生的终点站的人。他需要的是一个能永远让他心动留恋的女人,而我需要的是稳定、宁静,一种家庭式的稳定、宁静。
人生真的很无奈!尽管我一直都在学会承担、学会宽容,承担宽容霜身上所有的野性、不羁、失踪的基因。可是霜还是就这么在终点站抛了锚,留给我终点站永远的空白、思念。而我在失去这个终点站时找的好辛苦,却依然两手空空。
车子还是一头连着新阳路口,一头连着柳阳路口。车上的情形还是如我十天前上车的那个时间一样,总能空出后面的几个位,一点都没变。看来这个世上少了谁都不会改变什么。就像我以前发疯似的寻找霜时我以为没有他我会活不下去,病了一场,竟然发现,没有霜我依旧可以活得很自在。
车外飘着小雪,刺白刺白地亮,高出路面的花坛已经扑满了白茫茫的雪了。
一直以来我的风景都是霜,车上的人和车外的景于我都像是不存在。而今天我竟然觉得车里车外好温馨好漂亮,尽管大家还都是穿着厚厚的羽绒衣,尽管窗外仍旧光秃秃。
早上出门的时候我看过日历,还有十天,还有十天就是立春了,到时候柳阳路口的柳树又该发芽了吧!想起那探头探脑的浅绿色的小毛毛,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小伙子举起手中银色的心型手链,手链在窗外白色的雪景映衬下闪闪发光。他冲我笑道:“小姐,你的手链!为了它,我可等你好几天了!”他就坐在霜以前坐的那个位置上,一脸阳光。以前霜也总是那样一览无余举着手对我笑。
我笑笑,在他左边的位置上坐下,虔诚地接过男孩手中的链子朝窗外扔去,银色的反光刺了我一下,有那么一刻我闭上了眼睛。挣开眼时,一切都复归平静和自然,只是雪地上平白多了一个心型的痕迹。
小伙子茫然地望着我,“你不是一直都在等待它吗?”
我耸耸肩,指着窗外的手链说:“都已经过去了!”
“真的已经过去了吗?”
我点点头,“你看春天即将来了,谁又能挡住冬天的过去呢!”
小伙子追随着我的视线望向窗外,窗外的雪依旧在下,轻轻浅浅的小雪,晶莹剔透。一棵高大的海棠上藏着一点褶皱的新绿,那么耀眼,那么美丽。
“芽,发芽了,树发芽了!”一个初中生惊奇地叫道,引来了全车人讶然兴奋的目光。
2006年2月9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