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内心的疾病》之二

抄袭

吴尔芬

我是傍晚散步时进老程家的，一家三口正吵成一锅粥，桌上是狼籍的杯盘。我准备溜之大吉，却被老程叫住了：

让吴尔芬评评理，你是不是王八蛋？

事情是这样的，程龙正好过了十八岁生日，明天学校要举行“成人仪式”，程龙提出买一个象样的公文包参加仪式。老程拒绝了儿子的要求，理由是“学生哪有拎公文包的道理？”

程龙的妈妈原来叫马爱，跟老程办结婚证的那天起改名为“马爱程”。马爱程是个害羞、谦卑、胆小的女人，在单位被领导支使，在家被儿子支使，打死她也没有胆量为丈夫帮腔。程龙虽然缺乏成龙的神武，但表情却比成龙“酷”得多，他不屑于与粗鲁的父亲论长短，以一种陌生的眼光上下打量老程。因此，说是争吵，其实只是老程一泻千里地辱骂儿子。老程的辱骂难以复叙，因为他始终在用下流的词汇侮辱程龙的祖宗，从流利的程度来看，老程无疑忽视了儿子跟自己同一个祖宗的基本事实。

站在角落无所适从的马爱程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她忧忧郁郁地挪到老程面前，稍一估量，她就明白自己不是他的对手。马爱程把努力的对象转向儿子，这就酿成了事故。她拉起程龙，企图将他推进卧室，并说：

明天妈给你买个新书包，阿！

小学生才背书包，程龙愤怒地说，你去我们学校看看，有谁高三还背书包的？

程龙在反驳的过程中摔脱了母亲的手，然而这一摔太用劲了，它实际的效果变成推。于是，马爱程就顺理成章地一头撞在门角上，鲜血一下就涂满了额头，掩盖了真实的伤口。打算为老婆报仇雪恨的老程迅速地跟儿子抱成了一团。我没理他们，摸进书房拨通了110。

两个巡警带走了程龙，这时，马爱程做了一个惊人的动作，她抱住儿子乞求巡警说：

我儿子刚十八岁，还不懂事，你们不要吓唬他。

十八啦？其中一个巡警说，十八够了，我们好处理。

儿子拘留十五天，老程觉得丢尽了脸，一周之内约了我两次去拘留所。考虑到老程去拘留所也无非是辱骂自己的祖宗，所以，他第三次再约时，我自告奋勇说：

我替你跑一趟吧。

在拘留所的榕树下，程龙朝我走来的时候坦然地叼着一根烟，见我诧异的样子，他说：我早就会抽了，家里不抽而矣。

首先，我讲了一个故事，由于这个故事寓含着“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的深刻道理，所以

我要摆出一副长辈的派头。故事是这样的，有个人被他的母亲宠坏，走向了犯罪的道路。在执行死刑前夕，他向前来探望的母亲提出了最后吸一次奶的要求。母亲对他从来就是百依百顺的，这次当然也答应了他。结果，他咬下了母亲的奶头，感叹说：

母亲呀，你为何不从小教育我呢？

讲完故事我就等着程龙的反应，看他对此作何感想。程龙说：

这臭猪肉，他没让你带山楂片？

我赶紧把老程托我的山楂片掏出来。你是个有自己想法的孩子，我说，跟别人不一样的是，我不相信你会故意伤害你妈妈。程龙撕开塑料袋就嚼山楂片，没接我的话茬。我只好自己接着说，我相信这是激情式的意外，是出于无法控制的一时愤怒，你在那一刻也完全不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

程龙这时不耐烦了，从石条上站起来，扬扬手中的塑料袋说：

有屁就放有话就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拐弯抹角？

你妈都住院了，你就没有一丝悔意？

住院是她活该，悔什么呀我。成绩好就行了，其他都是狗屁！

程龙撂下一句“让那臭猪肉带副扑克来”就进号房去了，把我晾在榕树下。在回家的路上我没有生气，我看着程龙长大，知道他对待马爱程从来都是粗暴的，没有人制止过他。程龙不知道这是犯罪，就像不知道一推可以伤害母亲一样。

兄弟自作多情了，我向老程汇报时如此这般描述了一番，并转达程龙要他带扑克牌的指示。说到“成绩好就行了，其他都是狗屁”时，老程暴跳如雷：

这句话是我经常说的，抄袭，小王八蛋这是抄袭。

事实上，程龙抄袭的远不止一句话，而是老程的道德标准、是非观念和行为方式。老程明明知道孩子是在抄袭，为什么不提供一个好的生活版本呢？

当然，跟大多数家长相比，老程也不见得出格多少：

三岁的程龙被凳子拌倒，老程把凳子摔出门外，“该死的凳子，敢拌倒宝贝”；

老程母亲从乡下来，五岁的程龙扑向奶奶怀抱，马爱程一把拉开，“奶奶脏死了，还不走远点”；

七岁的程龙从公园的角落捡起纸片，正要往垃圾桶扔，马爱程从他手上打下纸片，“这么臭的东西捡它干嘛”；

九岁的程龙表达了对“路段长”的羡慕，老程当着儿子的面一个电话就向校长讨来了；

十一岁的程龙想当“三好生”，老程于是亲自动手弄个航海模具算是儿子的发明，掏20块钱让儿子去交公算是拾金不昧；

班主任在追查是谁打破了玻璃，老程鼓励儿子出卖同学，并写好揭发信的范文让程龙抄一遍交给班主任。

除此之外，老程还苦口婆心教导程龙千万别得罪区长的儿子；要给校长留下好印象，因为他可能要当教育局副局长；做操要站到没太阳的地方；植树造林要选择提水，让别的同学去挖坑，因为挖坑太累了；大扫除千万别去擦玻璃，扫地板总比擦玻璃安全……

想想看，我们教育孩子的方式跟老程有多少不同？要说与众不同，老程还经常命令儿子抄一遍自己写好的检举信，为的是不露笔迹；指导儿子在报销单据上签假名，为的是做假账；拉着儿子去摸奖，说是童子手更灵验。

当得知程龙所在的学校考试抄袭成风时，老程又是一番高论，他开导在是否要抄袭的问题上举棋不定的儿子说：

大家都抄就你不抄，成绩就不如人家，哪三好生怎么保得住？再说了，连抄的胆量都没有，在这个激烈竞争的社会里你还怎么混？还有，不随大流就等于孤立自己，怎么团结同学？

程龙胆怯地说，抄袭总不是好事吧？

是不是好事校长知道，老程说，如果是坏事校长就会想办法制止，校长不制止就是好事。校长总是对的，不然什么叫领导？

谈到教育孩子，几乎每个家长都抱怨社会环境有问题，那么，社会环境又是由谁组成的呢？有人说现如今日子好过了，孩子富而忘学没办法，然而好象我们的日子没有欧美国家好过，怎么他们的孩子没有富而忘学？

当然，就程龙而言，他所接受的家庭教育也有正面的东西，一是老程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儿童时代的苦难，二是马爱程天天挂在嘴边的一句肺腑之言：

孩子呀，你可要有出息，我们老了就指望你的。

好了，我们终于看出问题的实质：对老程夫妇来说，程龙是他们唯一的指望，所以只要求他爱自己，而不是尊老爱幼、为社会尽责；对程龙来说，既然自己是父母未来的依靠，那么，父母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孩子是自己的心头肉，把孩子模成自己的样式是做父母的人之常情。所以说，“子不教，父之过”。

我们用自私来教育孩子，不幸的是，我们成功了。

    原载《啄木鸟》

    入选《当代散文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