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书剑    来源：《上海故事增刊》2012年第1期

　　浩民来到大山里支教好长时间了，他在感叹山里孩子缺少知识的同时，更痛心孩子们的身体发育，所有孩子几乎清一色的面黄肌瘦，小脸蛋差不多只有蟹壳大。他们太缺少营养，消耗却又太多，因为他们的家离学校太远，有的孩子每天早上五点多就得起床，就这样还得紧赶慢赶的才不迟到。他们的爸妈绝大多数在外面打工，年老的爷爷奶奶很难照顾好他们，因此他们常常是不吃早饭的，至多是一张饼子——可他们还是十一二岁的孩子啊！为此浩民常常痛恨自个的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美味的大馅饼从天而降，原来国家自上而下对贫困山区的孩子实行“蛋奶工程”了，就是每个学龄孩子每天早上免费供应一袋奶、一个蛋，而具体到他们学校，因为经费问题，暂时先实行每天早上一袋奶。尽管如此还是太好了，简直就是及时雨啊！浩民忍不住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起来。

　　从此以后浩民最快乐的事，就是在课间休息的时候，背着手喜滋滋地倾听孩子们的吞咽声，这些声音在他听来如聆玉音，是如饥似渴的春蚕吞食桑叶时发出的沙沙声、是久旱的禾苗淋到甘露时发出的吮吸声，更是那茁壮的玉米苗节节拔高时发出的咔咔声。这是世上最美妙最动听的音符。

　　谁知这天浩民无意中发现有好多孩子并没有喝奶，而是把袋装奶万分小心地放入书包中。浩民惊讶地问道：“等一下同学们，你们这是干什么？为什么不把奶喝掉？”

　　有个男同学站起来，声音响亮地回答道：“我要带给我奶奶喝，我奶奶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真的，这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我一定要让奶奶尝尝。”

　　浩民又问一个黑瘦的女生，那女生怯怯地说：“我带给我弟弟喝，昨天他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可他还要，所以今天我要带给他喝。”

　　原来孩子们不是第一次这样干了，浩民一边怪自个儿粗心，一边说：“请带过奶回家的同学举起手来！”

　　话音刚落，破败的教室内就像森林一样齐刷刷地全是手，原来大家全带过，有带给爷爷奶奶的，有带给弟弟妹妹的，还有带给爸妈的。浩民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有点不知所措，可随即告诫自个要狠下心，于是他把脸一沉，说：“同学们，这每天早上一袋奶是国家发给上学的孩子的。至于你们的弟弟妹妹嘛，他们将来长大了有得喝，你们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嘛，这个这个，你们正在身体发育期，所以比他们更需要奶。现在老师命令，从此以后不许把奶带回家，就在学校内喝完，听到没有？”

　　一晃过去了好几天，孩子们真的咬破袋子喝起奶来，可细心的浩民很快发现有的孩子只喝了小半袋，就行动诡秘地把剩下的半袋用夹子夹严实了藏好。浩民火了，我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还斗不过你们这帮小孩了？他想了又想，终于想出一个绝点子来，于是大声宣布道：“同学们，你们喝完奶后必须把空袋子一个一个交到我手里，谁不交老师就批评谁。”

　　说完这话，浩民再次看到孩子们的脸上露出 “诡计”被识破后失望的样子，一时间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一晃又过去了个把星期。望着同学们每天交上来的一个不落的奶袋，浩民总觉得这事太顺了，心里有点不踏实。他想了一下，便在放学后偷偷把班长留下来，班长是个女孩子，一向十分听话。

　　浩民亲切地说：“你是老师的好孩子，现在你跟老师说实话，这回同学们有没有跟我耍花招？”

　　班长的脸一下子红了，东张西望、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浩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不好，大概又上当了。他知道班长胆小，便拉下脸使出了“必杀技”：“你身为班长，可一定要支持老师工作噢，不然老师就生气了，老师一生气就离开你们了，所以你必须告诉老师，同学们是不是又耍花招了？”

　　这一招果然立竿见影，班长小脸都吓白了，不，那不是吓的，那是舍不得浩民走。她双手扭着衣角吭哧了老半天终于说出真相：“老师你不要走，我说还不行吗？同学们交上来的奶袋全是他们星期天到镇上捡的……”

　　浩民一听简直不敢相信自个的耳朵，失声说：“可我明明看到他们大口喝奶的啊？”

　　班长的声音像蚊子在哼：“那是装的。他们在低头假装开袋的时候，就把事先藏在书包里的另一个袋子拿了出来，那袋子内全是水……”

　　浩民说：“那你有没有欺骗老师？”

　　班长一听这话把头埋得更低了。不用再问了，浩民目瞪口呆，太高估自个的智商了，又太低估孩子们的创造力了，不行，我一定要跟他们分出个高低！

　　于是这天课间休息时浩民没有像往常一样把奶一袋袋发下去，而是笑嘻嘻地拿出一把小剪子，说：“从今天开始，每位同学到讲台上领奶，并且由老师亲手剪开袋子，再当着我的面全部喝下去，同学们说好不好？”

　　不用说这是个完美无缺的计划，绝对堵死了学生们作弊的各种可能性。一个女同学上台领奶了，可是，在喝奶时她无声地哭了，晶莹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流到脸上、滴到噙在嘴里的袋子上……又有孩子哭了。

　　浩民在一旁用指甲狠命掐着自己，喝令自个心肠硬些、再硬些，嘴上说：“同学们，不要这样，不要怪老师心狠，老师只希望你们有个健康的身体……”

　　那女同学抹着眼泪说：“可我希望我弟弟也有个健康的身体啊。”

　　浩民心里堵得慌，他无力回答这个问题，只有岔开话头，有点语无伦次地说：“同学们，你们想，如果你们身体强壮了，即使你们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没喝到奶，他们也一定十分开心的……”

　　有个男同学认真地说：“可是老师，当我看到我奶奶喝奶的时候，我也十分开心啊，就像我自个喝的一样……”

　　支教生涯刚开始的时候总觉得时间太慢，可一转眼就到了分别的时候。浩民该走了，他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更没有勇气面对那一双双如泉水般清澈的眼睛，只有逃避，一大早趁孩子们还没发觉火速离开。

　　可是，在晨风里，当他走到山脚下无意中一回头时，发现晨曦中的山顶上有幅剪影，那是几十个小小的身体，他们无声地望着他，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出心中的情感。浩民不敢多看一眼，忙扭过头去，拔腿就逃。

　　狂奔了一会，发现路旁有两个老人，因为有过多次家访，浩民一眼认出那是两位同学的爷爷。两位老人手里各拎着一个大大的袋子，拙口笨舌地说：“这是娃们让送老师的，老师你收着……老师不要忘了娃们，娃们昨晚都哭了……”

　　浩民不用看也知道袋子里是什么，因为有过好多次这样的经历了，不外乎是煮熟的香喷喷的老玉米、鸡蛋之类的。

　　孩子们的身影淡了，两位老人的身影也远了。浩民拎着袋子，心里空落落地低头在走，忽觉得不对劲，他一直没闻到老玉米、鸡蛋的香气，停步打开袋子一看，啊，里面是一袋袋牛奶！对山里孩子来说，这是世上最好吃、最珍贵、最稀奇的东西。

　　浩民这回真的生气了：孩子们是如何瞒天过海，在自个的眼皮子底下省下牛奶的？他们太不听话了，要最最严厉地批评他们！然后，他一屁股坐下来，终于不争气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