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解陈寅恪此谜?
谢 泳
前几年,上海收藏家张伟先生在《满纸烟岚》中披露过陈寅恪1911年10月3日由法国前往瑞士途中写给朋友陈介的一张明信片。内容是陈寅恪制的一个字谜。全信如下:
今夕中秋(片到之时),有一问题于左:费列得力大王致福禄德尔书:Venez
诸公皆深通德、法之事之人,如不能解除此字谜,罚胀肚酒一百杯。
倜翁归自法国,别号巴黎通,必深通法文,尤宜猜中此字谜,但恐公等已知之尔?(见张书第18页,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
此则材料在陈寅恪研究中极为重要,可惜没有引起太多注意。陈寅恪在学术研究中极重趣味,在他看来所有学术研究都属智力活动,所以一定要满足复杂和有趣这两个条件。上世纪三十年代,陈寅恪为清华考生出“对对子”题目是最好的说明。他晚撰《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以及大量旧诗中,可能也设制了许多类似于谜语一类的东西,需要后人以陈寅恪的思路去破解,而他早年和朋友们游戏的这条字谜,恰好可以在思路方面为我们提示一些陈寅恪的思维习惯。
由此事实,我们可以判定陈寅恪一生有制造字谜的嗜好,而这个习惯在他晚年旧诗中有延续,理解了陈寅恪的这个习惯,对于解他晚年的诗大有帮助。另外,此则字谜综合了法语“谐音”和数学思维再加上相关的法国典故,这个思路说明陈寅恪对音韵极为敏感,他晚年诗中构造独特意象的思维源头有些可能是由音韵引发的。这个字谜整体可能是建立在法语语法基础上的,这充分说明陈寅恪对各种语言中语法系统的深入理解,强调比较语法研究是陈寅恪一生学术重心之一,他对各种文字中语法习惯的形成极为敏感并且有自己独特的判断。
希望有法语知识和法语文化背景的人能解出此字谜,这对今后研究陈寅恪的思维习惯大有帮助,如果我们能大体把握陈寅恪的思维习惯,陈寅恪晚年诗中有些“今典”就容易猜出,而猜出陈诗中“今典”则陈诗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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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陈寅恪的法语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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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陈寅恪的法语谜 □李思源 “笔会”2月25日《谁解陈寅恪此谜》中有一则有趣的法语谜:“费列得力大王致福禄德尔书:Venezà6/100p/d福禄德尔回答ga(此是谐声)。是何意思?”这里第二个分数的分母应为à,引者误植为d了(参见作者所引原书张伟著《满纸烟岚》)。 要破解这个谜,首先要确定其涉及的人物主角及历史背景。 须说明的是,上世纪初始的外文翻译在音译上和现在有较大的不同,如《满纸烟岚》中陈寅恪所说的“陆克逊大公国”即今日之卢森堡,而“刍陆须”为“苏黎世”当时之音译。 谜面中“费列得力大王”不是法国皇帝的名号,不过受陈寅恪信中一句话“诸公皆深通德、法之事之人”的启发,可到德国去找,德国从12到17世纪倒有很多名为腓里特利(Friedlich)的王侯,但是时间跨度数百年,难以判定,只能暂时放一下。 “福禄德尔”是谁?他怎么会让德皇给他下诏书,并入了陈大师的法眼?同时他的回答不是俯首帖耳的“是(法语Oui或德语Ja)”,而是极粗鄙的ga,这可是件非同小可的事。谐音ga还原过来就是法语粗口conasse或conard的缩略形式con,注意法语词末的辅音一般是不发音的。其原形在一般的法语辞典里都不大收录,在《罗贝尔法汉词典》(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235页)可以查到的是“蠢货,笨蛋”之类,不过它还有一个欲言又止的注解“极俗”。在《Larouse法汉双解词典》(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1年版413页)里可以看到法语解释“désignant le sexe de la femme”;在个别网上(如Google法-英翻译器)才有露骨的翻译。 不过大家也不要为“有教养的”上层人士大爆粗口而大惊小怪,今年2月美国助理国务卿纽兰——这位美国布朗大学的文学学士,就被曝光为乌克兰问题大骂欧盟时,因为“一句以字母F开头的脏口”引发了国际上的轩然大波。 显然,会对“费列得力大王”爆脏口的这位“福禄德尔”,与前者间必定有极深的矛盾和激烈的冲突。循此思路去翻检那数百年间史事,我推断,“福禄德尔”应该就是世界军事史上著名的“布汶战争”(Querrede Bouvines)的活跃者佛兰德尔伯爵(Comtede Flandre),而“费列得力大王”就是后来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德皇腓里特利二世(Friedrich II,1194-1250)。 布汶战争是中世纪第一场几乎牵涉所有西欧势力的鏖战,有人戏称之为“第零次世界大战”。交战的双方是以英皇约翰(King John lackland,1166或1167-1216)和德王奥托四世 (Otto IV von Braunschweig,约1175-1218)为首的“金雀花联盟”及以法皇菲利浦二世(Philippe II Auguste,1165-1223)和腓里特利二世等组成的“百合花联盟”。 佛兰德尔伯爵是中世纪法国一个领地佛兰德尔领主的称号,该领地的范围相当于现代荷兰南部、比利时和法国北部的某些部分,因为土地肥沃、物产丰富、贸易发达,原是法国的“纳税大户”。在法皇出尔反尔耍弄下恼怒的佛兰德尔(还是个葡萄牙裔)就背叛了法国加入了“金雀花联盟”。 佛兰德尔的军队多次重创法皇和“百合花联盟”的军队。双方7月27日在法国布汶村决战的前夕,据传腓里特利向佛兰德尔下过战书,而陈寅恪的谜则是这个传说的趣味版。 再回到谜的本身,Venez是动词Venir(来)的复数第二人称形式。à是字母a的重读开音符(accent grave),是个介词,有“向,到”的意思,它后面经常跟名词、短语或副句。Venirà(过来,来到)是法语中很常用的结构。同时法语中的每一个字母经常都成了各群体约定俗成的缩略语,如a表示“第一;首要”,而à总是法语辞典正文的前一、二个条目,发音时还有个grave(严重的)所以经常在俚语和速记中有“头等重大”的意思。 接下来看两个法语分数,6/100的读法很简单就读作“six[sis]pour[pu:r]cent[s□]”,方括号里的是音标,[□]是[a]的鼻化元音。真分数的读法大体上有两种:(一)分子是基数词而分母是序数词,如2/5读作“deuxcinquièmes”;(二)也可以两个都用基数词中间加sur(在之上)的方法读作“deuxsur cinq”。依(二)样画葫芦的话:p/à就读做“pesur[syr]aaccent [aks□]grave[gra:v]”。 这样,腓里特利大帝的战书原句的读音就是:Venezà[sis pu:r s□,pesyra aks□gra:v]。 回想起佛兰德尔的勃然大怒con[ga]。在口语中就相当谐音地成为一句威胁和侮辱的话“Venezàsi pour sang [si pu:rss□]pécheursaaccentgrave [pe□□raaks□gra:v]”。这里“sipour sang”表示“想找死、放血”等带有挑衅的意思。pécheur是宗教上常用的名词“罪人,作孽”的意思,而à的全读是用俚语的方式表明事态的重大。 用“雅”一些的方式译成汉语就是:腓里特利大帝下战书给佛兰德尔说:“过来用血洗刷你们深重的罪孽吧!”佛兰德尔的回答是:“滚!” 布汶战争奠定了法国此后在欧洲的崛起,确立了腓里特利在神圣罗马帝国的最高地位,多年后拿破仑还以此战中法军成功的战术和铁血精神来教育和激励部下。 估计很少有人会料到陈寅恪的这个谜里会有这么重大的历史事件,有这么扣人心弦的故事和这么恢弘的场景吧。
<文汇报>编者按: 《谁解陈寅恪此谜》的作者谢泳先生日前又转来其学生在网上看到的一则相关留言,署名为“陶景洲”,说“这一字谜不是陈寅恪先生的独创,而是伏尔泰的创作。谜底很简单:‘请您到无忧宫晚宴’(VenezàSansouci pour dīner)答:我胃口大开(GrandAppétit)。” 这的确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理解,但是,是根据6/à还是6/d作出的,出处为何,作者均未言明。 据上海文史研究者张伟先生在《满纸烟岚》一书中指出:陈寅恪1909年从复旦公学毕业后赴欧游学,于1911年秋天转入瑞士苏黎世大学学习,这张明信片是他从法国赴瑞士的行旅途中,于10月5日写给同为留欧同学的陈介的。 张伟先生也是多年来对“笔会”非常支持的作者,右图就是他特地提供的这枚明信片的照片,以便大家继续推敲、赏析。 ——编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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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所谓“陈寅恪字谜” □高山杉 《文汇报》“笔会”刊发的谢泳先生撰《谁解陈寅恪此谜》(2014-2-25)和李思源先生作《试析陈寅恪的法语谜》(2014-5-20),讨论了陈寅恪清末游学欧洲时写在明信片上的一道字谜:“弗烈得力大王致福禄德尔书:Venezà6/100p/d。福禄德尔回信:Ga。(此是谐声)是何意思?”谢先生号召大家(尤其是“有法语知识和法语文化背景的人”)参与到解谜的行动中来,李先生更是贡献了自己的解释。不过,由于李先生不知道“福禄德尔”和“弗烈得力大王”分别是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和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Frederick the Great,1712-1786)的旧译名,结果越扯越远,得出了十分荒诞的结论。 值得注意的是,“笔会”编辑在李先生文后加了一条按语,其中提到某位叫陶景洲的微博网友在看到谢先生的文章后曾评论说:“这一字谜不是陈寅恪先生的独创,而是伏尔泰的创作。谜底很简单:‘请您到无忧宫晚宴。’(VenezàSanssouci pour d觘ner)答:‘我胃口大开。’(GrandAppétit)”只可惜这位陶先生没有明确列出他如此立说的理由。我认为陶先生指出的解谜方向无疑是正确的,他自己大概曾在网上做过些搜索的工作,因为只要在谷歌搜索引擎中敲上Voltaire和Ga这两个词,马上就能在维基百科rebus(画谜)条目中找到谜底,根本用不着具备多少“法语知识和法语文化背景”。 这个字谜当然不是陈寅恪发明的(更不能像谢泳先生说的由此可以“判定陈寅恪一生有制造字谜的嗜好”),而是跟一个传说是腓特烈大帝和伏尔泰联手打造的画谜有关。这个画谜有许多不同的版本,我只介绍一下维基百科rebus条目里给出的版本。据说法国文豪客居无忧宫时,普鲁士国王写给他一张字条,上面是一道好像数学公式般的画谜—— 画谜左边是个分数式,分母是两只并列张开的手,分号上的分子是小写的p。右边也是个分数式,分母是数字100,分号上的分子是一把锯子。两个分数式中间是法语介词à,最后是问号。 这个画谜处处有讲究,没有任何多余的成分。两只手用法语说就是deuxmains,与demain(明天)谐声。两只手放在小写字母p下,法语表示“在……下”的介词是sous,再加上字母p在法语里念作pé,所以“在p下”就是souspé,与souper(晚饭)谐声。显然,第一个分数式表达的是deuxmains sous pé(双手在p下),与demain souper(明天晚饭)谐声。第二个分数式的分母100,法语是cent,作为分子的锯子,法语是scie。100画在锯子下,就是centsous scie,恰好与Sanssouci(无忧宫)谐声。前面再加介词à,成为àSanssouci(在无忧宫)。最后的问号表示以上内容构成一个问句。总结上面的分析,原来腓特烈大帝用画谜想要说的是“demain souperàSanssouci?”(明天能来无忧宫吃晚饭否?) 伏尔泰的回答是:“Ga!”其中大写的G代表gégrand,gé是字母g在法语里的读音,grand是法语的“大”,gégrand就是“大写的字母g”,与“j’aigrand”谐声。小写的a代表apetit,petit是法语的“小”,apetit就是“小写的字母a”,与appétit(胃口)谐声。所以,伏尔泰用“Ga!”想要表达的就是“J’aigrand appétit!”(我正有胃口呢!) 陈寅恪所出字谜显然可以根据这个画谜来解释。先说à6/100。画谜中相应部分的分子是一把锯子,到字谜里则变成6(据Marcel Danesi著ThePuzzle Instinct:TheMeaning of Puzzles in Human Life [p.61],有些版本的画谜中也是6,而不是锯子)。按字面意思,6/100就是“100在6下”,法文作centsous six(百分之六),同样与Sanssouci谐声(6/100里当然没有反映谢泳先生说的“数学思维”)。p/d字面意思是“d在p下”,法文直翻就是dsousp。上面说过,字母p在法语里读pé,所以sousp就是souspé,与souper谐声。只有d不好解释(李思源先生认为d是à的误植,不对)。在画谜中,相当于d的部分是与demain谐声的deuxmains。但如果只给出一个d,就只有deux,没有表达出mains。当然也可以说d直接就表示demain,不过这么出题的话,到谜底揭晓时,怕是要被猜谜者抱怨的。陶先生把p/d解释成pourd觘ner,初看似乎也可以,但是这么一来,p和d之间的分号就成了多余的成分,这在字谜中恐怕是为规则所不允许的。陈寅恪所出字谜中的“Venezà6/100p/d”,表达的是“VenezàSanssouci demain souper”(明天来无忧宫吃晚饭吧)这样一种邀请或愿望,与画谜通过问句想要传达的是一个意思。伏尔泰的回答在陈寅恪版的字谜中是一样的,无须再解,只是谢、李二位先生没能看出陈寅恪用的是大写的G,都把它当成小写的g了。 从这个字谜中,我自己是读不出陈寅恪的什么“思维习惯”(谢泳先生语)的。我只看到,陈寅恪很聪明地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出了一道恰当的字谜(可惜我们不知道他是从何处看到的这个字谜)。明信片是1911年10月3日发出的,陈寅恪预计“片到之时”为“今夕中秋”(1911年的中秋节是10月6日),中国传统风俗过中秋节是要猜灯谜的,普法君臣之间温馨传递的无忧宫晚宴字谜,正好可以借为中秋之夕异国游子排遣离乡愁绪的灯谜。明信片是在陈寅恪由法国赴瑞士的途中发出的,收信人陈介当时住在德国柏林,同时在柏林的还有刚刚归自巴黎的李傥(倜翁),给“深通德、法之事”的柏林友人寄出一道普法君臣的法语字谜,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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