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和舅妈算是绝配。
我舅来自苏北农村破落富农家庭，解放后，从当时的一张《健康报》上看到国家需要医护人才支援西北建设，于是第一批报名。后来舅舅强调五十年代初从报纸上看到这条消息时候的场景和决心，所以今天记忆尤新。
舅妈也是，她出身于上海小资本家的家庭，父亲是上海第四灯泡厂的厂长，听说小时候养尊处优，早先是背伕背着上学的，后来包租黄包车接送，抛开政治动荡，没过过那怕一天的苦日子。解放前夕考上护校，成为当时数量并不算多见的一名护师。
然后，解放了。解放了的上海容不下这等公民，舅妈也走上了一条与家庭决裂，毅然支援大西北的道路。
后来的故事就是，他们在西北小城相遇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于是自然恋爱结婚生子。
舅舅高大帅气，多才多艺，相比之下，舅妈就显得一般般了，个矮胖，还肩不能扛，手不能拎。最能自豪的家庭背景此时间还成了负担和累赘。
我姥爷当年也是乡下的“王甲长”，幸亏抗战胜利不久就病死了，否则绝对好不到哪里去。此时间独在异乡为异客，同病相怜，谁也不能笑话谁，看起来还满是般配。
头一个孩子是姑娘，第二个也是，接着第三，第四。为了生我表哥，这头前一连就生出来五个丫头片子。听说当年姥姥很是嫌弃这个要长相没长相，要性格没性格，还生不出男孩的儿媳妇，也许舅妈就是为了争这口气，就一连生出来六个。
舅妈的特点就是要强，争气，不服输，事事处处不甘落人后。
那个年代，这一堆的孩子养不活啊，舅妈狠心把老四送了人。最困难的时候，隔几天卖一次血，后来舅舅害怕了，跪在她面前说，你不能抽血把自己给抽死，你死了，这一堆的孩子我也养不活，一个个都得饿死。
舅妈说，她一下子警醒了，不卖了，从不给上海家里写信求援的舅妈为儿女头一回写起了求助信，隔三差五写，幸亏家大业大瘦死骆驼比马大，众姐妹们能寄点钱粮（票）过来，这才一个个拉扯长大。
五表姐回忆：我妈根本没做过饭，也不会做，一会面多了，一会儿水多了，就是揉不成个团团，最后把案板担在锅灶头，擀一杖，切一刀，直接下锅，整一锅的浆糊给人吃。
“给王海龙单做的饭，加完盐又搁糖，海龙吃不了给我吃，恶心到一口都吃不下去。”
家里的剩饭注定全是舅妈一个人承包的，几乎永远都是。
姥姥跟舅妈关系搞僵这也是自然和必然的，独自搬到外边居住。舅舅答应每个月给十块钱。舅妈说：我就算是饿死，这十块钱都是要出的，不落这个名声。舅妈说到做到，姥姥终其一生，舅妈不再上门，但每月按时让表姐或者表哥送十块生活费到炮台巷13号。
舅妈的绝决之处还在于，她再不让姥姥帮忙照看自己的孩子，宁可再辛苦也一个人扛下所有。
文革当中，舅舅因为被人告发偷听敌台，一度被医院强制劳改，幸亏舅妈不断申诉，终于在文革快要结束的后期提平反释放。表姐说，公开宣判那天，我们几个孩子都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提早藏在房背后。我妈交待，等台上宣布你爸无罪释放时，你们观我的信号，一起跳出来喊口号，
那天她们几个喊“毛主席万岁”把嗓子都喊哑了。
终于改革开放了，孩子们一个个也长大成人了。舅妈先是支持舅舅出来单干坐诊，挣下了老王家的第一桶金。接着舅妈也从国营医院提前内退，做了小城最早的那批个体户妇产大夫，很快就闯出了名气，成为远近闻名妙手回春能让不孕人怀上孩子的“姚神仙”。
舅妈在这个时候还做出过一项异于常人的决定：上海落实政策退还给姚家的所有她都放弃继承，全由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处置。自己只在大西北小城过自己一家人。
晚年，终于有钱了，活成了本应该活成的样子。但舅妈还是那样一个人，天天伺候着老舅，围着老舅转，看老舅脸色行事，唯老舅之命是从。其实孩子们都知道，家里的大王主心骨还是这个要强的妈妈，爸爸只是应了个名声罢了。
好日子过了十来年，舅舅突然得了严重的帕金森氏症，接着摔了一跤瘫痪在床，这一卧就是十年，舅妈开始了专心伺候病人的日子。舅舅放话说，我活着的时候，吃好喝好，死了你们随便，烧了把骨灰撒掉，坟头都不要。
舅妈忠实践行了舅舅的这个忠告，一刻都不敢放松，直到舅舅扛不下去。
晚年的舅妈是十分凄凉的。大姑娘因为婚姻问题得了精神病，一辈子家里养着。最能依靠的二姑娘正值壮年时突然得了急病一周内去逝。三姑娘从小逆反，与家人不合，长大找了个大她几十岁的男人一走了之。四姑娘早早送人。舅妈最终跟随五姑娘来到异乡兰州，五姑娘自己离婚都没地方住，将老妈送到养老院里，最后某天得到通知，半夜里寂然离世。
要说为什么舅妈不跟儿子一起居住呢？这也是舅妈的要强之处，她不愿意自己的倔强性格引起儿媳妇的不适和反感，为了不给儿子曾加负担，她至死坚绝不到儿子跟前去住。
舅舅的骨灰是撒在黄河里的，几年之后，舅妈的骨灰也撒在同样的地点，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也许能回到魂牵梦系的南方故土吧。
我时常跟老婆回忆舅妈要强的一生，富过，贵过，穷过，又富过，一辈子不服输，事事争强好胜，生养了一堆的儿女，但最终又落得个什么呢？没吃过几舒心饭，没睡过几顿安稳觉，没过过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说是“寂寞”不过分吧？人生的意义究竟是在哪里呢？
舅妈的人生经常令我反思不已，突然间就又想起来点点滴滴。
2023年7月14日星期五下午3时45分
人生意义
我舅和舅妈算是绝配。
我舅来自苏北农村破落富农家庭，解放后，从当时的一张《健康报》上看到国家需要医护人才支援西北建设，于是第一批报名。后来舅舅强调五十年代初从报纸上看到这条消息时候的场景和决心，所以今天记忆尤新。
舅妈也是，她出身于上海小资本家的家庭，父亲是上海第四灯泡厂的厂长，听说小时候养尊处优，早先是背伕背着上学的，后来包租黄包车接送，抛开政治动荡，没过过那怕一天的苦日子。解放前夕考上护校，成为当时数量并不算多见的一名护师。
然后，解放了。解放了的上海容不下这等公民，舅妈也走上了一条与家庭决裂，毅然支援大西北的道路。
后来的故事就是，他们在西北小城相遇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于是自然恋爱结婚生子。
舅舅高大帅气，多才多艺，相比之下，舅妈就显得一般般了，个矮胖，还肩不能扛，手不能拎。最能自豪的家庭背景此时间还成了负担和累赘。
我姥爷当年也是乡下的“王甲长”，幸亏抗战胜利不久就病死了，否则绝对好不到哪里去。此时间独在异乡为异客，同病相怜，谁也不能笑话谁，看起来还满是般配。
头一个孩子是姑娘，第二个也是，接着第三，第四。为了生我表哥，这头前一连就生出来五个丫头片子。听说当年姥姥很是嫌弃这个要长相没长相，要性格没性格，还生不出男孩的儿媳妇，也许舅妈就是为了争这口气，就一连生出来六个。
舅妈的特点就是要强，争气，不服输，事事处处不甘落人后。
那个年代，这一堆的孩子养不活啊，舅妈狠心把老四送了人。最困难的时候，隔几天卖一次血，后来舅舅害怕了，跪在她面前说，你不能抽血把自己给抽死，你死了，这一堆的孩子我也养不活，一个个都得饿死。
舅妈说，她一下子警醒了，不卖了，从不给上海家里写信求援的舅妈为儿女头一回写起了求助信，隔三差五写，幸亏家大业大瘦死骆驼比马大，众姐妹们能寄点钱粮（票）过来，这才一个个拉扯长大。
五表姐回忆：我妈根本没做过饭，也不会做，一会面多了，一会儿水多了，就是揉不成个团团，最后把案板担在锅灶头，擀一杖，切一刀，直接下锅，整一锅的浆糊给人吃。
“给王海龙单做的饭，加完盐又搁糖，海龙吃不了给我吃，恶心到一口都吃不下去。”
家里的剩饭注定全是舅妈一个人承包的，几乎永远都是。
姥姥跟舅妈关系搞僵这也是自然和必然的，独自搬到外边居住。舅舅答应每个月给十块钱。舅妈说：我就算是饿死，这十块钱都是要出的，不落这个名声。舅妈说到做到，姥姥终其一生，舅妈不再上门，但每月按时让表姐或者表哥送十块生活费到炮台巷13号。
舅妈的绝决之处还在于，她再不让姥姥帮忙照看自己的孩子，宁可再辛苦也一个人扛下所有。
文革当中，舅舅因为被人告发偷听敌台，一度被医院强制劳改，幸亏舅妈不断申诉，终于在文革快要结束的后期提平反释放。表姐说，公开宣判那天，我们几个孩子都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提早藏在房背后。我妈交待，等台上宣布你爸无罪释放时，你们观我的信号，一起跳出来喊口号，
那天她们几个喊“毛主席万岁”把嗓子都喊哑了。
终于改革开放了，孩子们一个个也长大成人了。舅妈先是支持舅舅出来单干坐诊，挣下了老王家的第一桶金。接着舅妈也从国营医院提前内退，做了小城最早的那批个体户妇产大夫，很快就闯出了名气，成为远近闻名妙手回春能让不孕人怀上孩子的“姚神仙”。
舅妈在这个时候还做出过一项异于常人的决定：上海落实政策退还给姚家的所有她都放弃继承，全由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处置。自己只在大西北小城过自己一家人。
晚年，终于有钱了，活成了本应该活成的样子。但舅妈还是那样一个人，天天伺候着老舅，围着老舅转，看老舅脸色行事，唯老舅之命是从。其实孩子们都知道，家里的大王主心骨还是这个要强的妈妈，爸爸只是应了个名声罢了。
好日子过了十来年，舅舅突然得了严重的帕金森氏症，接着摔了一跤瘫痪在床，这一卧就是十年，舅妈开始了专心伺候病人的日子。舅舅放话说，我活着的时候，吃好喝好，死了你们随便，烧了把骨灰撒掉，坟头都不要。
舅妈忠实践行了舅舅的这个忠告，一刻都不敢放松，直到舅舅扛不下去。
晚年的舅妈是十分凄凉的。大姑娘因为婚姻问题得了精神病，一辈子家里养着。最能依靠的二姑娘正值壮年时突然得了急病一周内去逝。三姑娘从小逆反，与家人不合，长大找了个大她几十岁的男人一走了之。四姑娘早早送人。舅妈最终跟随五姑娘来到异乡兰州，五姑娘自己离婚都没地方住，将老妈送到养老院里，最后某天得到通知，半夜里寂然离世。
要说为什么舅妈不跟儿子一起居住呢？这也是舅妈的要强之处，她不愿意自己的倔强性格引起儿媳妇的不适和反感，为了不给儿子曾加负担，她至死坚绝不到儿子跟前去住。
舅舅的骨灰是撒在黄河里的，几年之后，舅妈的骨灰也撒在同样的地点，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也许能回到魂牵梦系的南方故土吧。
我时常跟老婆回忆舅妈要强的一生，富过，贵过，穷过，又富过，一辈子不服输，事事争强好胜，生养了一堆的儿女，但最终又落得个什么呢？没吃过几舒心饭，没睡过几顿安稳觉，没过过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说是“寂寞”不过分吧？人生的意义究竟是在哪里呢？
舅妈的人生经常令我反思不已，突然间就又想起来点点滴滴。
2023年7月14日星期五下午3时4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