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天的湖面平静得如一面镜子,微风拂到脸上让人感受到秋天的舒爽。萧雪晴在湖滨大道上迈着几十年如一日的旗袍步朝家走去,她一点没觉察也想不到身后有双贼眼紧紧盯着她。
人走路的姿势,除了仪仗队的正步和舞台上的台步是按范式练出来外,一般都是自小随性养成。萧雪晴没穿过旗袍,但她走路的步幅与步态,身段摆动的幅度韵律,却呈现着穿旗袍的风姿神韵。贼眼盯着她并非在欣赏她走路迷人的姿势,而在把他精心设计的吃天鹅肉计划付诸行动。
萧雪晴被贼眼追踪着从从容容来到家门口,掏钥匙开门,门缝里掉下一封信,弯腰捡起那信,奇怪信封上无字无邮戳,大门在她身后关闭,一切都如贼眼所设想的程序。
贼眼渴望获得的自然不是这些过程,他盼望萧雪晴完全按他设想的脚本往下进行,怕信息中断,贼眼鬼鬼祟祟接近萧雪晴家房子。那扇敞着的窗户没按他预期所愿传出信息,他有点心急,咽了一口唾沫,让自己耐下心来。时间开始折磨他,信里装着他精心制造的炸弹,他深信只要萧雪晴撕开那信,准会产生惊人效果。
他宽慰自己,也许萧雪晴没按他的脚本往下走,不触碰引信炸弹当然不能自爆。时间却一秒一秒在拧紧贼眼焦虑的发条,他只好靠墙根在窗户底下一屁股坐下,按住心里那慌乱。
贼眼等得无奈地捧住越来越大的脑袋,他仍不停地告诫自己再坚持一下。失败!萧雪晴爱汪忘旺爱成痴X!她不吃这一套?贼眼无可奈何地起身弓腰撤离,那扇窗户里突然传出一声萧雪晴撕心裂肺的哭喊,得意让贼眼激动得手脚颤抖,他瞬即溜走。
二
无名信没让萧雪晴产生兴趣,觉得那些发广告的尽职到让人讨厌,无孔不入,她随手把那信扔茶几上,按老习惯换衣服,进卫生间小解、洗手、洗脸、补妆;然后进厨房,打开冰箱时,脑子里闪过是回爸妈那里吃,还是自己做点啥吃的犹豫。老妈送来的板栗馅稣饼激发了她做饭的兴致,烤稣饼、熬点红小豆粥、炒个蒜蓉筒蒿,如意的晚餐形成。她挖了红小豆、香米,淘洗好放进了电饭煲,功能拧到豆粥档;再把板栗稣放进小烤箱,定到烤饼档;再把筒蒿拿出,摘净洗好放到菜板上,待粥和饼好了后再炒菜,一切都有条不紊。
萧雪晴去了卧室,先打开后窗,每天下班到晚上上床,她都要让房间通风。然后拿起刚换下的衣服和清晨换下的内衣内裤、睡衣进了卫生间,内衣内裤她习惯手洗,其余的衣服放进洗衣机。夏天,衣服她都是一天一换洗;秋天,两天一换洗;要洗的衣服都不过夜,这也是她的习惯。
小烤箱报告作业完成,她回到厨房,开始做蒜蓉筒蒿。炒好筒蒿,红豆粥也已熬好,她在小餐厅独自美美地享用自己做的晚餐。
萧雪晴收拾好厨房,晾好洗了的衣服才来到客厅。她又看到了那封信,信封挺大,是装贺年卡那种信封。推销什么呢?萧雪晴一边疑问一边打开信,里面装的是照片,三张,当她的目光与照片亲近的瞬间,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三张照片产生的冲击波几乎把她击倒,她怀疑自己的眼睛,下意识揉了一下。没错,是忘旺,那女的就是对口扶贫点鹰岭乡龙尾川的书记周小娟,上次他们一起到市里开会来家里看过她。当她再看那三张照片时,眼泪止不住涌出,忘旺!你怎么会这样呢!这就是贼眼终于等到的那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忘旺啊忘旺!那21封信你是怎么写出的呀?过去对我那些爱,难道不是真的?你一直百依百顺,百般宠我,总说我开心快乐就是你最大的幸福;你一直宝贝着我,为我遮风挡雨;你一直哄着我,生怕我寂寞孤单;你一直让着我,担心我生气受委屈;连夫妻生活,你都是以我的快乐为最大快乐。如今,你却宠我那样去宠别人,爱我那样去爱别人,萧雪晴难过得无法忍受……
清晨醒来,萧雪晴感觉眼皮沉,来到镜子跟前吓一愣,两只眼睛红肿得如紫葡萄,这怎么去学校?怎么给学生上课啊!她只能给教导主任打电话请假,说感冒了。
萧雪晴在家待着自然丢不开那三张照片,她再一次拿起来看,照片上的画面对她不再那么刺激。也许昨晚照片的画面直觉引发的痛苦引领着她的思维走向了极端,她只是看到汪忘旺单独跟周小娟在一起做出超出正常男女关系的动作,没细看两个的情态内容,再看照片时,她发觉他们不像是在调情,似在做事,思维当即由极点往相反的方向转。她情不自禁地说不可能!忘旺不可能做这种不检点的事!忘旺不可能再爱别的女人!
不会再爱别的女人是汪忘旺亲口对萧雪晴说的,他说她对他的爱让他甜蜜到没法形容,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无法言说。假如他是一块钢,她的爱火会把他溶化成滚烫的铁流;他是一块冰,她的温情会让他化作潺潺的溪水;他冲动的时候,她的温柔会让火焰顷刻熄灭变得理智稳健;他气闷的时候,她的抚爱会使他烟消云散精神百倍。他说这是他会看人,选择准确;是他意志坚毅,苦心追求所得,她是老天爷给他的赏赐,这辈子他再离不开她。
萧雪晴跟汪忘旺的爱情在高镇是个美丽的传说。要不是汪忘旺他妈郭明秀发现那21封信,萧雪晴根本想不到汪忘旺会一直痴迷地爱恋着她。
萧雪晴跟汪忘旺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同学,初中是同班。初中三年级开学,萧雪晴突然转学去无锡她姨那儿上学,汪忘旺病了。没人把汪忘旺病跟萧雪晴转学离开联系起来,他们两家虽是隔壁邻居,但镇上人都知道,他爸汪敬愚跟萧雪晴爸萧长松呼噜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班里的同学也都知道,萧雪晴讨厌汪忘旺。
萧雪晴是学校的校花是公认的,汪忘旺在男生中也拔尖,校篮球队二中锋,身材模样不比当红影星差到哪去,话不多,做事扎实,学习成绩好,大家都纳闷萧雪晴为啥要讨厌汪忘旺。萧雪晴的闺蜜毛小峁透露,汪忘旺对萧雪晴发过坏,发过什么坏她没说。唯有剃头店的乐家乐说汪忘旺得的是相思病,因了萧雪晴他挨过汪忘旺的怒目和一记重拳。
汪忘旺的病很怪,不发热,不吐不泻,不痛不痒,就是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上课瞌睡,成绩下降三十名。汪敬愚四处求医,不急儿子病,急中考,儿子的前程是他的指望。镇医院、县医院、西医、中医都查不出啥病,中药西药全不对症,弄得汪敬愚捧着脑袋没招。
入秋天渐凉,郭明秀替儿子撤凉席换褥子,一掀凉席吓一跳,席梦丝上铺了一床信。郭明秀拿起信封看,每个信封上都写着“萧雪晴同学收”,只是没地址。郭明秀数了数,一共21封,她一溜小跑到他们家的小超市找汪敬愚。
汪敬愚望着一床信,腮膀子上的肉直跳。他拿起一封拆开看:
亲爱的雪晴同学:
这是给你写第18封信,我不知道你现在学校的地址,不管能不能寄出去,我会一直写下去,等有机会一起给你。
雪晴,思念,莫过于心爱之人远离而无法相见;痛苦,莫过于被爱之人一点不知爱她之人的一汪深情。
雪晴,假如爱情需要考验我爱你的意志有多坚定,我愿以终生的光阴等你;假如爱情需要检验我对你的爱有多真诚,要我的手,我给你手;要我的腿,我给你腿;要我的心,我给你心;要我的脑袋,我给你脑袋……
……
混账东西!十八代祖宗的脸全叫他丢光了!汪敬愚的嘴唇直哆嗦。
汪忘旺一棵霜打的茄秧蔫几几背着书包往家走,像是他爸雇他去读书。汪忘旺右脚跨进门,左脚还在门槛外头,脑袋就遭到汪敬愚手里那条皮腰带的袭击。皮腰带在汪敬愚手里很得劲,抽到汪忘旺身上一记一道血印。汪忘旺长这么大头一次遭这等残暴的殴打,浑身剥皮一样撕痛。为什么打我!为什么要打我!他叫得比窦娥还冤。当他的眼睛触碰到床上自己制造的那一摞杰作,他闭了嘴。自作,只能自受,他咬紧牙准备为爱牺牲。
汪敬愚如此愤怒,儿子不正经上学早恋仅是一个方面,底火是萧长松,你追谁家的女儿不行,单单求萧长松的女儿!
萧长松以小镇独一无二的摄影美术师自居,资本是艺术专科学校毕业,除照相还画工笔画,在汪敬愚面前,总摆一副艺术家的架子。汪敬愚开着全镇第一家私家超市,其经营理念和胆识小镇还没出他之右者。汪敬愚再有胆识,在萧长松眼睛里不过一商人;萧长松的作品再出色,在汪敬愚眼里不过一工匠。背地里汪敬愚曾发议论,照相是相机的功能,是个人都会摆弄;工笔画是画匠的手艺,跟铁匠、木匠、泥水匠、箍桶匠没两样,手艺人而已,称不上啥家。两个人一个端着艺术家身价,瞧不起商人;一个则以商家为荣,瞧不起
、画匠。虽没红过脸,暗里却较着劲。如今儿子不替他争气,要死要活在追求他的女儿,汪敬愚觉得自已败了,败得无地自容。
这顿结实的皮腰带,不只叫汪忘旺皮肉受苦,怪的是,病竟被一顿皮腰带打跑了。人打了,信,汪敬愚一封没撕。是汪忘旺自己坐在火盆前,如林黛玉焚诗稿一样,一边淌着泪,一边一封一封付之于炬,化为灰烬。汪忘旺在痛苦中醒来:磁,要正负两极相对才能相吸;电,要正负两线相触才能冒出火花;爱,要男女双方相慕才能相恋。跟萧雪晴同学几年,自小两隔壁住着,朝夕相见,他天天恋着她,她却从没理睬过他一回。再美的梦醒来都只是一场空想,人该脚踏实地活。汪忘旺整理好心情,收回那脱缰的心,重新开始埋头读书。相思病还是影响了学业,他只考上了苏北的农林技术学校,失去了进大学的机会。中专毕业,汪敬愚帮他在公社农技站谋到了农技员一职。巧的是萧雪琴蚕桑学校毕业也分到了农技站做蚕桑技术员。
萧长松跟汪敬愚两个较着劲,没挡住徐梅珍和郭明秀成好姐妹。汪敬愚白天打儿子,徐梅珍晚上就私下见了郭明秀,郭明秀把一肚子后悔倒给了徐梅珍,徐梅珍跟她一起抹眼泪,郭明秀把偷偷藏下的一封信给了徐梅珍。汪忘旺自小讨徐梅珍喜欢,他这么爱雪晴,她为女儿高兴,只是年龄都还小,两边男人又较着劲,她悄悄地把事情先搁下。
徐梅珍听女儿说没想到跟老同学汪忘旺成了同事,这家伙过去在学校就怪怪的,现在到了一单位,他竟跟不认识她似的。徐梅珍这才逮着机会,萧雪晴听童话一样听妈讲了汪忘旺给她写信挨打的事。萧雪晴从没交过男朋友,也从没收到过男孩子给她写的信。听完故事她很吃惊,他们虽同班,但她一直讨厌他,怀疑这故事的真实性。
萧雪晴在学校讨厌汪忘旺是因为林黛玉。电视连续剧《红楼梦》让萧雪晴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林黛玉与她的性情相投,成了她心中的神。看完电视剧她又背着老爸读了《红楼梦》,怕被发觉,包上课本一样的封皮,藏书包里随身带着,一遍看完,再看第二遍。雪芹跟雪晴同音,她备感亲切。她对林黛玉的喜爱,慢慢转移到电视剧的插曲和演员陈晓旭身上。插曲学得跟原唱有一拼,她四处搜集陈晓旭的照片,做了两本剪贴影集,不敢往家带,藏在教室课桌的抽屉肚里。她的精力被分散,数学考试见了红,她不敢告诉爸妈。
两本陈晓旭的剪贴影集突然失踪,三卷《红楼梦》也不翼而飞。她鼓足勇气找了班主任老师,老师没有收她的影集和书。哪是谁偷了呢?她心里急得没着落,老爸找她谈话,一看他手里那两本剪贴影集和三本《红楼梦》,她紧张得心里咚咚咚打鼓。说谈话,其实萧长松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当着她的面,把那两本影集和《红楼梦》翻给她看。然后把影集一页一页撕开,把《红楼梦》封皮撕下,一起点着火,直至烧成灰,三本《红楼梦》被没收。自始至终,萧长松只拉着脸做这些。萧雪晴一直流泪,她并不是心疼那些照片,她感觉很对不起老爸,她是在老爸的宠爱中长大,别说打,老爸从来没说过她一句不是。
萧雪晴不怨老爸,老爸不可能到学校来搜她的影集和书,她恨那个告发者。老妈悄悄地证实,是有人不声不响把影集和三本《红楼梦》塞进他们家大门,但没见人。
萧雪晴思来想去,这人只能是汪忘旺。他住在她家隔壁,又在一个班,他会知道她所做的一切,这种不哼不哈的蔫人会做蔫事,别的同学可能连她家住哪条巷子都不知道。萧雪晴没证据,又没法责问他,只能在心里恨他,从此她看汪忘旺哪都不顺眼。
他怎么会给她写21封信呢?寄不出还写,她不大相信。徐梅珍把那封珍藏的信给了她。萧雪晴当着老妈的面看起来。
亲爱的雪晴同学:
不知道你最近是不是常打喷嚏?是不是常做梦?都说人有第六感,我这么天天想你,时时念你,我想你应该会有反应的。
我不讲实际效果一封接着一封给你写寄不出去的信,在别人眼里或许很荒唐,像精神病患者一样傻。但我不这么认为,我很正常,这恰恰表明我是多么真诚多么纯粹地爱着你,是多么疯狂地爱着你,可以说是狂热地在追求你,我太爱你了!
正是因为有了这份爱,我才不顾一切这么做,别人怎么想与我无关,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才不管呢!
雪晴,有朝一日,我把我写的一摞信全部捧给你让你看的时候,我相信你不会认为我不正常,更不会说我是精神病。
要说病,我感觉真的病了,病根就是你,我可能得了相思病。在这些看不见你的日子里,我感觉太阳的光辉已没有你在这里的时候那么灿烂,天空也没有你在这里的时候那么蔚蓝,风也没有你在这里的时候那么温柔,一切的一切都因为没有你在这里而变得黯然失色,暗淡无光。我一天到晚提不起一点精神,饭不香,觉不甜,什么都变得乏味而毫无意思。没有你在身边,我感觉自己似乎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
萧雪晴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她头一次接触爱情,头一次看别人写给她的情书,头一次品尝到被人爱的滋味,每一句话都让她心跳脸红。
泪水模糊了萧雪晴的眼睛,她放下信,汪忘旺在她心里模糊起来。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过去他们天天见,现在也天天碰面,但他们从没正经说过话。
这时她又想到另一件让她疑惑的事。数学考试的挫败让她从执迷不悟的狂热中惊醒,对一个文学艺术人物形象的崇拜,移情到对一个演员的痴迷追捧和膜拜,是太幼稚太可笑,她果断地放弃了查那个告发者的打算,投入了数学的补习。一天,课桌的抽屉肚里突然出现一份县一中的数学单元练习自测题。她以为是数学老师的关心,结果不是。这份自测题给她的帮助胜过家教辅导,她想感激这个帮助她的人,却不知道这人是谁。这时她才明白,告发者与给自测题补课是同一个人,方式不同,都是为她好。这两件事肯定都是汪忘旺干的,他的小姨夫是县一中的数学老师。
萧雪晴是一株娇嫩的青葱,恋爱对她来说,太陌生,太神秘,面对这个汪忘旺,她心绪纷乱,但她内心已经被他打动,她的眼神明白无误地把她的转变传递给了老妈。
作者简介:
黄国荣,江苏宜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副社长,编审。已发表、出版文学作品800余万字。多部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转载推荐。
《尴尬人》、《平常岁月》、《履带》、《山泉》等多部中短篇小说获期刊和全军优秀作品奖,长篇小说《兵谣》、《乡谣》、《碑》获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长篇小说一等奖,中篇小说《苍天亦老》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乡谣》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极地天使》获《人民文学》2015年茅台杯人民文学奖特别奖;《兵谣》《碑》入选《中国军旅文学经典大系》《百年百种红色经典》、《百年百种红旗谱》《军旗飘扬》等经典丛书。电视剧《兵谣》《沙场点兵》分别获飞天奖、金鹰奖、“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