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母亲的微笑

                         黄国荣 文/摄影

最爱我亦我最爱的那个人离开我们十八年了。当了十八年没母亲的孩子，我却更思念母亲，一想起母亲心里就沉沉地痛。2002年2月7日19时8分，是我有生来最悲痛的时刻，病魔夺去母亲的生命。

母亲壮年时

几次欲写怀念母亲的文章，几次又都放下。一想起母亲就难受得不能自持，只得放下。其实，早在初中三年级我就写过《母亲》。语文老师王焕如在课堂上说要读一篇文章给同学们听，同学们听得鸦雀无声，读完之后老师才说是我写的作文。全班同学的目光全聚集到我身上，我却流下了热泪，这泪不是激动，而是流给母亲。母亲这辈子太辛苦了。

“国荣伢伲（儿子）最孝顺。”这话是母亲跟小姑和邻居说的，小姑和邻居告诉了我，我听了自然非常开心，还有什么能比被母亲背后夸更开心的呢？舜为不能让父亲快乐痛苦终生。我们兄弟姐妹七个，我排行中间。其实，我是母亲的长子。大哥二哥是大娘生的，大娘因病英年早逝。我的长子的意识产生于上小学开学那一天清晨。母亲把姐姐补了补钉的书包给我时狠狠地说：“你要读不好书，我打断你的脚骨郎（腿）！”母亲的这句话一直让我记到今天。当时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母亲不只话说得狠，眼睛里同时闪着急切的望子成龙的目光。我当时就明白了，母亲这话和目光是要我为她争脸争气。我想到，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我不能再让母亲为我操心。我这意识落实到具体行动是1960年的冬天，父亲在横山水库工地，母亲在上海当保姆，大哥在县城高中寄宿，二哥过寄给大叔，姐在丁山紫砂厂学徒，13岁的我独自带着妹妹和两个弟，靠每人一天三两六钱粮食和野菜、草，在死亡线上挣扎半年多闯过了鬼门关。

我们兄妹六个，像一窝蝗虫，睁眼张嘴要吃，一个个相继要上学。父亲长年在苏浙晥三省跑小猪生意，家里的油盐柴米和春播秋种全压在母亲一个人肩上。母亲太累了，她心里烦得不吼不开口，我自小没见母亲为儿女笑过。当时我生就一个心愿，我要让母亲为我微笑。

让母亲为我微笑是件很难的事。我考了“双百”，拿奖状回家给她看，别说笑，她看都不看一眼，这在母亲那里是天经地义的事，“读不好书，就打断你的脚骨郎（腿）”，读好书，考“双百”应该。

                                 跟母亲的最后一次合影

我上四年级，父亲从外地做生意回来，全家很开心，第二天清早，我母亲却干了上吊自杀的傻事，我们都吓哭了。父亲母亲没吵没闹，为何要上吊，第二天父亲就离家走了，在我心里是个迷。母亲像是得了啥病，东隔壁婶婶不断来看我母亲，一来就跟我母亲咬耳朵，还拿来几包土药。我偷偷发现，母亲总拿手掐自己的小肚子。我心疼母亲，说肚子痛你别去干活了，母亲只给了我白眼，啥也没说。

那天晚上，我做了手擀面，母亲到猪圈棚上茅房一直不回来，我让妹妹去看看，妹妹的尖叫把我吓坏了。母亲倒在粪缸的石板上，脸色白得没一点血色。婶婶带着东边的婶婶赶来，用大拇指抠母亲的仁中，两个婶婶帮母亲揩下身的血穿裤子。婶婶伤心地念叨，作孽啊！硬是掐下来的！还是个带壶嘴的呢！我看到石板上比青蛙大一点的胎儿，才明白母亲又怀了个弟弟，跟父亲怄气上吊就是为这，再生这日子没法过了。东边的婶婶帮母亲土法打胎，大出血，差点要了母亲的命。

我没心绪上学，母亲为了养活我们，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父亲不在家，我想买点东西给母亲补补身子，可我没一分钱。我头一次跟老师撒谎请了假，顺着河沿找废铁钉、铁板、玻璃瓶，找完我们镇整条河边，捡到了一堆废铁和玻璃瓶，到供销社卖到了四角八分钱。我用这自己挣来的钱买了半斤肉、两条鲫鱼、一棵黄芽菜和两个洋葱头。母亲躺床上看着我买回的鱼肉和菜，她含着泪笑了。这是母亲第一次因我而笑。

母亲再为我流泪和笑是1967年了，“文革”乱得社教工作无法进行，我从工作队撤回宜兴老家。我没跟别人去“大串联”、“造反”，组织了一个业余剧团，我当团长，排演锡剧《红灯记》，那时还没有“样板戏”。我扮演李玉和，李铁梅扮演者吴金娣是四乡出了名的金嗓子。第一次演出，母亲看得又是流泪又是笑，流泪是为李玉和赴刑场伤心，笑是因为儿子有出息人人称赞。此后每演母亲必看，每看必流泪必笑。我们演了半个宜兴县，每天晚上演出回来，只要听到我嗓子不舒服，第二天清晨，母亲就用冰糖冲鸡蛋给我喝。母亲这悉心关爱终生难忘。

父亲与母亲在天安门广场

母亲再为我笑是1970年我当兵提干到师里当了文化干事。南京军区举行“样板戏”会演，我们济南军区组织了七人代表团去观摩。一到南京我给家里写了封信，说明没空回家探望，请父母亲谅解。没想到母亲一个人赶到南京来看我，她人生地不熟，下了汽车后整整找了八个小时才找到军区第三招待所。我到传达室见到母亲时，她一边擦泪一边笑，仅两年多没见，母亲像十年没见我一样盯着我看不够，一边看一边笑。我领母亲看了长江大桥，到新街口逛了百货商场，给母亲和妹妹弟弟都买了衣服，看了部队的样板戏演出，吃了她从来没吃过的菜。我把母亲送上长途汽车，她打开车窗一直看着我笑。周围的乘客问她是不是儿子，母亲骄傲地笑着说：“这是老三，在济南军区当兵，当文化干事了，我儿子当兵前就演过李玉和……”在南京的三天，是她一生中难忘的开心骄傲的三天。

父亲母亲与孙儿孙女外孙合影

母亲最开心的日子还是1990年在北京待的四个月，我的一儿一女是她最大的幸福，整天心肝心肝不离口。我们一起游了天安门，父亲母亲特意看了毛主席遗体，游了故宫、颐和园。吃了肯德基、北京烤鸭，我爱人天天六菜一汤伺候。因没茶馆听书，父亲不习惯要回老家。临走母亲搂着孙儿孙女一边流泪一边笑，难舍难分。

2000年春节，我编剧的电视剧《兵谣》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四弟打电话告诉我，每天一到晚上七点半开播前，母亲就喊周围的邻居“快来看！快来看！我儿子快出来了！快出来了！”其实我又没担任角色，母亲说我快出来了，是指我的名字，片头有根据我的同名小说改编和我原著编剧的文字，母亲是要大家看她儿子的名字，儿子的名字上了中央电视台，她当然要骄傲一番。

母亲就是那年春节后检查出肺癌，而且是晚期，医生说不会超过半年。我们都傻了哭了。母亲身体棒得一颗牙齿都没掉，从1970年给母亲治关节炎开始，1987年母亲闹了一次心梗，我们一直治她的动脉硬化和冠心病，用五弟的话说，三哥为母亲买的药好用箩装船载。心梗后十几年母亲再没犯过什么病，谁能想到她竟会得这种病。我们尽了一切努力，只让母亲又开心地生活了两年，遗憾的是没能让母亲活到八十，没法给她做八十大寿。

为父亲母亲立碑

外公也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没让我母亲上学，但我母亲是有思想和理念的人，那怕讨饭度日，她也要让儿女上学。她常教导我们的一句话是：“不识字，有饭吃；不识人，没法活。”她说，文化高低不要紧，要会识人，分不清好人坏人、善人恶人，人一辈子就没法活。宽厚待人是母亲的美德。1972年我头一次探亲，苏南不产苹果，我带了两筐120斤苹果回家，结果弟弟妹妹只看到十几只苹果，母亲挨家挨户给左邻右舍送。她常告诫我们：“自己吃了传粪缸，别人吃了传四方。”人一辈子不可能不与人发生纠纷，每到儿女不开心时，母亲常常劝我们：“不要气，只要记。”事情已经发生，生气，争理都已没用，只有记住教训，对自己才有好处。

我在母亲的墓碑上题了一副联：“七十八春秋含辛茹苦用血汗养儿育女，一辈子人生心直口快以真诚为人处事。”

母亲，永远活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