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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到昆明,本来他说陪我一起去宾川医师家,后来他的工作无法调度,我一个人先去了宾川。针灸医师正如他说的,是一个非常平和、仁慈的人,他姓韩,我叫他韩医生。韩医生50多岁,看起来健壮有精神,至多40来岁的样子,他早年拜师鸡啄山上的一位高僧,高僧传授他针灸的医术。韩医生回忆当年学艺的情景,说他的师父能预知还没发生的事情,而且很准。比如弟子们什么时候去拜访他,还在路上师父就已经知道了,早早叫人准备好茶点、饭菜,几个人、几时到一清二楚。高僧的兄弟是慈禧太后的侍卫,高僧离开肉身的时候,给韩医生留下了一些珍贵的古玩字画,然后让我大跌眼镜的是,韩医生直接从我睡的房间床底下找出了几卷用报纸简单包扎的珍贵字画,字画看起来年代久远,有些地方有磨损,字迹难以辨认,有一幅我认出来了,是文征明的画,是不是复制品我就不知道了,但看字画材料年龄古老的样子,即使是赝品,也应该值点钱吧。
让我惊奇的是韩医生无所谓的态度,我看完了字画,韩医生又把它们塞到了床底。我想起我母亲有奶奶传给她的首饰和银元,母亲给我看过,小心地偷偷地从锁好的箱子里取出来给我看,看完又小心翼翼地锁回去。
韩医生无所谓的态度直接影响了我,我发现我对哪些字画连好奇心都没有,虽然就在我每天睡的床底下,我也没想过偷偷拿出来研究研究,更不用说占为己有什么的。韩医生对我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女子的信任超乎我的想象,倒让我感觉像是上帝对我心性的考验。
韩医生家里每天都有病人来扎针,大多是身体某个部位瘫痪或麻木的人,他的医术对医治这种病非常有效。我还和他一起到一位老人家家里出诊,他说扎针就可以了,不用吃药,老人本来全身瘫痪,现在身体差不多快全部复原了。他收取很少的费用,但病人痊愈的效果却是惊人的,他有一本病历,上面记载着他医治过的很多病例,比如有一例是有一个人突然哑了,不会说话,到医院医治没有效果,找到他,他给扎了几针,就好了。我想起我老家有一位右手残废和我同龄的女子,韩医生的针术肯定能治好她,她也不会小小年纪就自杀了。
韩医生说有美国的朋友愿花大价钱请他到美国去,韩医生不愿意去。韩医生说,我生长在这里,造福这里的百姓就很好了。我在韩医生的家里住了一个星期,看他治病,看田园风光,日子平静快乐。
也是在韩医生家里,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地区出现一个有才能有品德的人,确实是这个地区百姓的福气。
离开韩医生的家,我从大理转车到丽江,准备前往稻城。他打电话来,要我在丽江等他。我不想见他,要他别来丽江,他没听我的。这时稻城还在下雪,大雪封山,从中甸到稻城的班车听说也还没开通。我只能在丽江等。
我在宾馆住下,当天晚上,我刚洗完澡,他来了。他看起来开心又紧张,我们聊了一会儿,我很认真地告诉他,你不要碰我,我们是师兄妹,不要玷污了佛缘。我去稻城邦波寺,他的上师也就是我的上师,所以我跟他就是师兄妹。他笑着回答,好,我不碰你。
恰好他女朋友不断发短信过来,接着又打了很长的电话,我有点累,就在一张床上睡下了,差不多要睡着,他结束了电话,躺到我身边,我问他要做什么,要他到另一张床上去睡,我确实很困了。他说他就想抱着我,不会对我怎样的。我怎么可能相信他的话,我们僵持着,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爬起来睡到另一张床,结果他又跟了过来。我不仅生气,而且厌恶,他似乎知趣了点,没再折腾我,在另一张床睡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天已经亮了,我感觉自己头昏眼花,恶心想吐,他在我双眉之间掐出一个紫印,说我是中暑了。恰好他买了一堆要送给邦波寺师父的泰国药,正是治高原反应的,不过他说刮痧好得更快。
我猜他心里很高兴,因为这一次我是自愿的,他倒也很认真专业的样子,先在我背上抹上一层白色的软膏,然后拿硬币刮。听他说刮出很多紫痧来,我自己看不见,不过刮完之后我感觉舒服了点,心里对他有点感激,也没那么排斥他了。
结果他又赖上我了,我心里又气又急,我一个生病的人啊,他还要趁人之危。最后我做了我经常会做的事:拒绝不了,烦得不行,怎么停止这烦恼,干脆顺服吧。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是这样一个人,明明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但是意志不坚定,结果又去做了,做完厌恶后悔。
他不是粗暴,而是越来越狂热。一开始我勉强应付,但是后来,我不可抑制地被他卷进了情欲的漩涡。
就像对佛的虔诚和盲目,我的身体在他眼里是最美的莲花,但却是激荡着梦幻和狂想的莲花,凝练着人世最美妙爱欲的灵骨舍利,让他痴迷执着、醉生梦死、雄滔烈焰。
他有一种最为谦卑和单纯的姿态,就像跪在佛像前,但却全身心做着满足我的事情,仿佛我的欲望、我的快乐才是他的佛,才是他生命最后的信仰。
我人生中第一次被人如此无私地爱恋,如此疯狂,如此用情和用性,我被他感动了,我流出了眼泪,不由自主地说出一句话来:“我想为你生一个孩子。”
我想也许只有用我的血气为他奉献一个孩子,才能报答他如此恩情。
我们在床上翻滚了一整天,最后我败下阵来,气若游丝,再这样放纵,只怕在丽江留下一具尸骨。
但他却是真正疯狂了,他还想再来,我抗拒他一阵子,他安静一会儿,我稍微和缓了,他以为我有意,又突然爆发出野兽般的情欲。我的心里真是害怕了,有一瞬间我想,也许我真的要被他灭了。
还好他克制着,我的虚弱不是伪装的,我还生着病。
他说我真行,真的非常棒,知道怎么把高潮压到最后。我在心里苦笑,我这个不会拒绝的人,反被以为是诱敌深入、刺激征服。
尽管我无法否认他给予我的身体震撼,但还是无法消除我心里的厌恶。如果没有和他发生床上的一切,我还不至于如此厌恶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在身边,他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厌烦。
他还想跟我一块去稻城,我坚决拒绝,他死磨烂缠着,我又到了将近崩溃的边缘。天地良心,最后总算我一个人离开丽江,前往中甸。
我想他是希望在我身体留下点什么的,他也确实在我的生命历史中留下了痕迹,如斧头砍下的一段深印。两年过去了,我们天各一方,重归各自的生活,各自的人群,当初对他的厌恶也早已消失无形,我心头时常回响的,却是在颠倒梦想的丽江,他在我的身体弹奏的一段美妙的颤音。
人性和兽性、神性和魔性,在一个人之内可以如此无邪、自然流畅,我会遇见这样的人,乃至我总是遇见充满欲望的人、充满圣洁神性的人,我想他们都是我的存在带出来的幻象,他们都是我的影子。
汽车在磅礴的高山如骏马奔驰,稀薄的空气让人心头沉重,不过我还是饶有兴致地一路观赏着美妙的高原景致。
我去稻城是去早了,赶在稻城的冬天和春天之交,倘若再等到6月份,那才是春天来临、百花盛开的季节。但是在海拔3700多米的高地,天空是如此富饶、如此接近神灵。我在电话里对海边的朋友说:“我现在是在3700多米的高空跟你说话,我在你高高的上方。”
邦波寺有自己的面包车,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所以当师兄仁真克珠和司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是如此开心。克珠很瘦,看起来年纪比我略大一点,亲切地面带笑容,还在丽江的时候,我对他就有所了解了,他有机会经常去云南游历,所以汉语说得不错,但说起话来总不如语言相通的人尽兴尽意。
邦波寺在稻城县的桑堆村,如果从康定到稻城,必然要经过桑堆村,邦波寺就在公路的对面。从稻城县城到邦波寺,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新鲜的环境总是让我好奇,我一路问东问西,克珠也总是平和地面带笑容回答我。
藏族人真是很好相处,而且他们的愉快心情很有感染力,也可能因为克珠是喇嘛,喜乐的心境是他修行的境界和成果的投射,反正从见到邦波寺的第一位喇嘛开始,我就再也没有烦恼和杂念了。我真是幸运。
邦波寺是藏传佛教黑白黄红花五个支系中白教的圣地,它由第一世大宝法王噶玛巴"都松钦巴创建于1178年,是稻城最古老的寺庙,也是藏传佛教活佛转世制度的发祥地。在抵达邦波寺之前,因为稻城给我的简陋印象,所以我猜想这是一个很小的寺庙,也猜想着接下来的生活可能会比较艰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座美丽的白塔,然后隔着一条宽大的溪流,在对面山体的绝壁下,点缀着红白相间的一群院落。这就是邦波寺了,在树木稀少的高原山群中,它看起来很瘦弱,但比我猜想的要有规模多了,而且很安宁。
克珠首先把我带到了寺庙管家的房子里,管家在丽江的时候有见过,他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回到稻城。后来我知道了,这里出家的喇嘛在寺院里住宿的房子都必须自己花钱搭建,建得也跟村里藏民的房子一样,四方形,门窗和屋梁都油漆成红色。
克珠让出了自己的房子给我住,他自己则回家住,他家就在桑堆村,离邦波寺不远,他有摩托车。第二天我见到了师父,他住的房子比较老,里面很昏暗,布置简陋,若要说房间的舒适程度,我真是觉得他住的还不如他的弟子们,他是邦波寺的住持呵,100多位喇嘛最敬畏的人。
师父的原名为邓珠彭措,尊称为卓班仁波切,如果不是亲身体验,真的很难想象喇嘛对活佛会是如此敬畏。甚至师父的母亲,她照顾着师父的起居生活,给师父索递东西的时候都尊敬地隔着一段距离,弟子们就更不用说了,无论说话行事,在师父面前,都充满一点不做作、也没有任何不自然的仰慕、怖畏和崇敬。
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只觉得师父非常地平易近人,面对他我没有任何威胁,也不需要掩饰任何东西,我对师父,当然也带着尊敬之心,但比起其他喇嘛,我在师父面前算是很不敬了,乃至后来师父正式为我磨顶加持的时候,我都没有向他行跪拜礼,不过说实在我也不懂。
俗人一个,自然都是俗的体验了。我只是觉得师父还有师兄师弟对我真是太好了,我的一日三餐都不用自己动手,有两个师弟帮我做,而且他们还担心我一个人呆着无聊,有空都会过来跟我聊天,或是带我出去玩。
前几天给我做饭的是英珠,藏名的汉译很容易出现“珠”字,在汉地的人看来还以为是给女孩子取的名字,英珠的牙齿很白,笑起来像女孩子,有点羞涩,他只会说一点点汉语,所以跟他一起的时候,没什么可说的,我就让他教我学说藏语,倒也学会了几句简单的日常对话。比如“谢谢”是“特吉奇”,“对不起”是“恭布么措”,但藏语写起来就麻烦了,汉语写起来两三个字,藏语写起来一长串字符。
后面几天给我做饭的是清明,清明的汉语比英珠好一些,有些发音比克珠标准,但没有克珠会说。清明的年纪看起来是最小的,应该20岁不到,很可爱的孩子气的脸,很活泼,那时他正负责在经堂念经,每天凌晨四点开始,一直到下午三点,要这样持续三个月。我问他累不累,他说不累。后来有一天师父带我参观寺院,在黑暗的经堂,我看见他坐在那里安静地敲着法器,跟平常见面时不太一样。
我原来准备好了过几天清苦的生活,却没想到自己过得如此舒适。除了喝不惯酥油茶,饭菜都很好,米饭、牦牛肉和青菜之类,有时候师父还会送来一些水果和零食,就是用水不太方便,必须到寺前的溪水用铁桶背回来,都是英珠或清明每天背了。
克珠的房子分上下两层,一楼放柴火之类,没有做像样的楼梯,只有木头钉成的可以移动的一架云梯,上下要很小心。二楼分成了三个隔间,靠近楼梯的一间是比较小的卧室,中间大的一间算是客厅,吃饭的地方,也能睡人,我就睡在这里,墙上挂满了活佛、班禅、法王的画像。客厅旁边一间是厨房,也不大,放着四方形的藏族铜炉和简单炊具。因为高原风大,本来就很小的窗户都用纸皮什么的封起来了,所以即使在白天,屋内也很昏暗。
我睡的房间还好,窗户很大,而且是白色的纸和塑料封的,比较透光。我睡得很安宁,梦都没有,自己也感觉身心都干净,没有一点操心和烦恼。
我原来想离开邦波寺之后再洗澡了,师父好像很懂我的心思,有一天他得空,带我去了稻城县城附近的茹布乡察卡村洗温泉浴。一般藏民是一年都不洗一次澡的,克珠说师父比较爱干净,会洗澡。我原来想邦波寺前面有很宽大的溪水,夏天可以在里面游泳什么的,后来自己在那溪水里洗手,水冰的冻进骨头里去了。也难怪藏民一辈子只洗三次澡了,天寒水冻,风又刮得如刀子一般,洗澡是需要大能量的。
去过藏区的人,大多人都认为藏民不太讲卫生。想起厦门闽南佛学院的哪些身着美丽的玄色青衣、细皮嫩肉的和尚尼姑们,邦波寺的喇嘛看起来粗糙又邋遢,不过与这些粗糙邋遢的喇嘛们亲近,却给我无可比拟的宁静和快乐。
他们没有忧心的事情,我的哪些忧心的事情也消失不见了,他们单纯明净的如无量河的溪水,我也单纯明净的如高空上的一缕白云。
有一天师父读经给我听,他是用藏语读的,我听不懂句子里的意思,但就是这不知所云的经典,却在我内心唤起了一股莫名的悲伤。这悲伤很陌生,我从未体验过,我不认识它,我不知悲伤的原因,我为何悲伤,但它就是悲伤,无法言喻的悲伤。
大概在前世,我曾经有过悲痛的事迹,现世的我,无法穿透轮回的迷雾看清哪些事迹,但我隐约看到了那事件里的悲痛。
师父说,无论情绪还是情感,成功还是失败,它们都如天上的浮云,浮云生生灭灭,不必在意,天空恒久、清澈湛蓝。
是的,天空恒久、清澈湛蓝,但我还是流出了眼泪。凡夫俗子呵。
在邦波寺的后山,绝壁之上,是一排闭关房,喇嘛们学到一定程度都必须在这里闭关三年三个月三天,出关的时候头顶能插一株草,才算真正圆满,师父也带我上去看了,房子看起来破败,四面有围墙,中间是空地,像是被人遗弃的院落,也许正需要如此的不易觉察吧。
离闭关房不远的乱石当中,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着一个狭小的山洞,师父说那是邦波寺的创始人,一世大宝法王噶玛巴"都松钦巴当年居住、锻炼灵性的地方。关于这个山洞还有一个传说,是我后来在网上看到的,说是都松钦巴在里面写下了一句古老的偈子,800多年来无人能解,直到1999年,西藏高僧阿公活佛云游来到邦波寺,才解出一世大宝法王偈子的原意是:“我走遍康区,这里是最美丽的地方。”
当时师父带我观看这个山洞的时候,我也没怎么在意,师父好像也没跟我提过这个故事,也不记得洞里的石壁上刻有文字。因为师父对汉语不是很精通,而我又压根听不懂藏语,所以我虽然走遍了邦波寺的几乎所有院落,还在这里住了一个星期,对它却所知甚少。
在一个有智慧和喜乐能量的地方,知识不是用来记忆的,而是用来直接体验的。到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不甚喜欢了解它的人文历史,我喜欢直接抵达它的灵魂。
在那有神仙居住的蓝天白云的高空,在清净的喇嘛寺院,也有我这个凡夫俗子的清凉小窝,将来有一天,我还会再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