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中进入高中之后，我一改浮夸的性格，变得隐秘。隐秘的意思是，除了我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我有一辆自行车，车身很高，但我的个子太小了，坐上车座我的脚就踏不到底，骑起来很吃力，经常当街摔倒。我不折不挠，照样骑，我喜欢骑在自行车上的感觉，那种驾驭和掌控，还有快速穿梭在大街小巷的飞一般的自由，让我迷恋。

在邮局和医院所在的街道，有一家出租书店，发现它之后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去。那时候疯狂地看小说，而且自以为应当培养崇高的文学品味，所以只看中西方经典名著，根本不屑看流行的港台言情武侠小说。

恰巧这家出租书店完全迎合了我的品味追求，里面的书都是正统的文史哲书籍，没有一本通俗小说。店里的书大部分是旧书，新书也有，比较少，每本书的扉页都盖有一个四方的红印，上面写着：“玄家藏书”，我猜测这个店是私人藏书拿来出租的。

守店的女孩子看起来20来岁，长得很特别，我也说不上来哪里特别了，但我觉得她很吸引人。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她：“我只有20块钱，我可不可以借三本书？”一般一本书的押金是10块钱，问完话我整个脸还有耳朵都红了。

她看了看我说：“你看书很快啊。”我低头嗯了一声，接着她又说：“你是一中的？高中几年级了？”我心里着急，如果不行就直说了，为什么这么故意拖延呢？但我还是老实回答：“是一中的，高二了。”

终于她说：“没问题，我认识你。我姓玄，叫我玄姐吧。”我再次红着脸答应了一声，交了钱拿了书，飞快地跑出了书店。

下一次和玄姐说话的时候我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害羞了，但还是放不开，跟自己不熟的人相处，我总是放不开。还好玄姐也不是活泼开朗的那种人，她跟我一样沉默，但并非不善言辞。我很有礼帽地请她推荐她认为的好书给我看，玄姐说：“你自己挑选吧，我认为的好书你现在看不懂。”

她冷冰冰的态度让我感觉很受冒犯，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的动作把我的内心暴露了，我在书架上抽书时书掉到了地上。我慌乱地弯腰去捡书，这时玄姐走过来，从我手上接过书，看了一下封面说：“这本书不适合你，看别的吧。”说着把书放回书架。

我知道她的意思，我看不懂，不就是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我非要好好研究一下我怎么就看不懂了。我把书重新抽出来说：“我要借这本书。”我想玄姐会说：“随便你。”不过我听到的却是她一阵清脆的笑声。

上下两册的《西方哲学史》我一起借了，光“绪论”就把我头都看炸了，但为了证明我看得懂，我硬着头皮逐字逐句地往下读，慢慢得，我被罗素独特的叙述吸引了，一个星期我都迷失在知识和思想的丛林。

我感觉上天都在帮助我完整地读完这两本书，我精力充沛，有一个晚上我在被窝里手电筒照着一直看到凌晨5点，只睡了两个小时，但是一点都不觉得困，上语文课的时候我继续读，语 文老师朝我丢了几次粉笔，后来干脆连黑板擦都一起扔过来，但上天罩着我，他没敢没收我的书。

周末还书的时候，想特意告诉玄姐：“这两本书很好看。”不过后来我选择了默无声息，很沮丧的样子。玄姐果然上当，关切地问：“怎么样？”我摇摇头说：“太深奥了，看不懂。”肚子里却在发笑。玄姐举起书猛敲一下我的头：“别演戏了。无聊。”

在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之后，我感觉我的内在一下子被拓宽了好多，同时愈发地感觉饥渴，想看更多的书。我跟玄姐也感觉一下子靠近了。

我喜欢写东西，写得最多的是诗，半夜摸黑在本子里写下一些句子，第二天再整理是我经常做的事。我觉得自己才华横溢，于是有一天我把我写满诗歌的笔记本给玄姐看，我想听到一些赞赏的话，反面意见我想我也能接受。

玄姐听说是我创作的诗歌，很感兴趣，她翻开阅读，我紧张地站在一边等她的反应。没过多久，只听她冷冷的一句说：“写得什么狗屁，还‘夜的舞者’。”她一页一页地撕下我的笔记本，绞成一团全部扔进了垃圾桶。

我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侮辱，只觉得眼前一片金花，我感觉自己就要昏倒了。玄姐赶快把我扶到凳子上坐下，我连坐都坐不住，身子只往下滑。后来玄姐蹲在我面前抱着我。

等我稍微清醒之后，玄姐说：“真是第一次碰到你这么夸张的人。”她这么一说就像彻底拔掉了我的泪塞子，我的眼泪开始哗哗地往下流。

玄姐一边用纸巾擦我的眼泪，一边说：“不管任何东西，都不要用来讨赏，讨赏的结果就是这样的下场。”我哽咽着为自己辩护：“我不是来讨赏的，我只想……”“没有必要解释，如果不是带着讨赏的心，你不会这样夸张得昏倒。等你有一天写出好东西了，尽管拿出来给大家分享，但不要有私心。”

“写是无私的……”，她开始长篇大论地给我说道理，我根本听不进去。最后玄姐说：“看来我说得你一个字听不懂。”她开始温柔地抚慰我，这时我小时候歇斯底里的德性发作了，她越是好言安慰我，我哭得越凶。

我等着她朝我发火，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只要我固执地不听从她的劝慰，她很快就会对我发脾气。玄姐好像也终于对我无可奈何了：“好了，好了，不要哭了。纸巾都用完了。”接着她又说了一句：“来，宝贝亲个嘴，乖。”然后直接在我嘴上亲了一下。

长这么大我第一次被人这样亲，我愣在哪里，脑子瞬间空白。醒过来之后我的第一反应是：“天哪，我的初吻啊。”赶紧用手去捂嘴。因为刚有看过描写初吻的小说，幻想着我的初吻会是怎么样的，没想到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糟蹋了。

玄姐笑出声来：“小气鬼，这也是我的初吻啊，扯平了。”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不是有男朋友？”有时候她会让我帮忙看一会儿店，说要去看她的男朋友。我一直很好奇她男朋友长什么样子，我想象中，应该是一个斯文的书生，她那么有学识，不会喜欢没有涵养的人的。

玄姐又噗哧笑了，她说：“下次吧，带你去见我的男朋友。”我高兴地说：“好啊。”立时忘了发生的一切。在回学校的路上，一心想着玄姐的男朋友，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兴奋，感觉就像自己有了男朋友一样。

我迫不及待地等到了周末，玄姐没有食言，她带我穿过一条小巷，来到一所平房，平房前面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一些低矮的植物和花盆。我好奇地观察我从没见过的植物和花，没有注意到屋檐下坐着一位干瘦白皙的老人，老人看起来非常文雅，玄姐直接走到他旁边搂住他的脖子，转头对我说：“这就是我的男朋友。”

我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在内心我觉得他们真是很般配，看起来非常有夫妻相，尽管年龄相差这么大，老人看起来更像是玄姐的父亲。

我尴尬地站在哪里，手都不知道怎么放，玄姐和她男朋友同时大笑起来。玄姐赶快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好像担心我又突然晕倒，我知趣地说：“我很好，没事。”玄姐笑着说：“他是我爸爸，也是我现在的男朋友，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的思维停顿了一秒钟，然后开始翻江倒海。对玄姐，我想我只有敬意，还有忌妒。

玄姐的父亲好像生病了，身体很虚弱，玄姐细心体贴地照顾着他，给他倒水、喂药，扶他在院子里走路。他们两个默契而温馨，我觉得自己在那里纯粹多余，就告辞出来了。

后来玄姐每次提到她要去看看男朋友，我心里都是一种酸楚的感觉。暑假来临，我回到了老家，等开学之后我再见到玄姐，她整个人憔悴成不像样子。看到我她的眼圈就红了，我们一起离开书店，回到了她家。

事情是玄伯伯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一家三口都有不治之症，先是玄伯母病逝，现在是玄伯伯。我一边听玄姐诉说，一边陪着玄姐哭，也不知道我们两个就那样坐在充满植物和花朵的院子里哭了多长时间。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玄姐，尤其知道死对玄姐来说，就在眼前、很可能发生在下一秒钟，我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安慰一个如此接近死亡的人。

但最后我说了一句完全超出我知识极限的话，我说：“玄姐，不要哭了，不管怎么说，你真实地拥有过这个世界，真实地拥有过你的父亲，而我只会写那些破烂诗歌，连你的垃圾桶都配不上，我什么都不曾有过。”

玄姐停下来看了我一眼，低声说：“谢谢你。”接着她露出笑容：“来宝贝，亲个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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