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上海见到爸,爸老了。
妈去世后,爸一下子就老了。脑萎缩的症状越来越明显,经常犯糊涂。在姐家,有一次他一口气吃了两盒牛黄清心丸,把家人都给吓坏了。他有时候会一本正经地问我:你和你姐到底谁大?
爸现在完全成了老小孩儿,任性,固执,糊涂。
从前我经常跟爸吵架,冷战。他太严厉,说话很伤人。多年来,我一直跟他较劲,我从很小的时候挨爸的打,就从来没跟他认过错。这一点让爸很恼火,他希望我跟他服软,但是我从来也没有过。
爸是个很高傲的人,常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在我记忆中,爸从来没有跟我表示过亲热。我小的时候对他充满了惧怕,长大以后就一直跟他对抗,这种对抗一直持续到妈病故。我高中的时候,爸打过我一次,我就离家出走了,在外面一个老师宿舍里住了十几天。从那以后,爸再也没打过我。
多年来,我们之间的争吵和对抗,其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现在想起来,我很愚蠢。当然,爸也很愚蠢。我们都没想明白,都太固执太较劲。
妈去世后,我们一下子都成了世界上最孤单的人。记得妈出殡后的那个晚上,姐收拾东西打算把他接到上海。第二天就要分开了,我躺在妈躺过的床上,两个人都沉默着,谁也睡不着。后来,我起来打开灯,说:爸,我以后再也不跟你吵了。
说完这话,我心里很酸。爸也很感动。我们俩个坐着聊了很久。
妈去世后,我只有爸了。
……
我这次开车去上海,主要是想陪他转转。当天,我就把他接到杭州。我有个朋友在杭州郊外有个大酒店,他早就把房间安排好了。爸头天晚上兴致勃勃,说:这么好的酒店啊,里面真高级。第二天一大早,爸就起来穿好了衣服,很急切的样子。我带他去西湖,结果走错了路,抬头一看灵隐寺在前面。真是缘份,我带着爸进去烧了香,转了一圈。据说这天是弥勒佛的生日。
爸脑出血手术后留下了后遗症,走路很吃力,我担心他累着,一直问他累不累。他说不累,但后来就突然走不动了。
看到路边有卖苞米的,爸说要吃。我给他挑热乎的买了一个。爸坐在亭子里两手捧着苞米,狼吞虎咽地啃,吃相很狼狈,像是饿了多少天的人。周围的游客都看着他笑,爸也全然不顾,只是张着嘴,胡乱啃着吃。他脑子里已经失去了自我控制的概念。我在一旁看着,心里很不好受。爸年轻时候是个很讲体面的人。吃饭的时候,餐具要亮,菜碟都要摆好。他的不锈钢勺子是美国陆军用的,上面还有U·S·A的字样儿,那是他在朝鲜战场上的战利品。爸年轻时候也很时尚。爸一直有个观点,买东西就买最好的,要不宁可不买。他年轻时候开的摩托车,穿的皮夹克,呢子大衣,欧米笳手表都很贵,现在看起来也不过时。我家有一台德国造的锰刚自行车,白瓦盖儿的,让爸擦得铮亮。爸十七岁当兵,抗美援朝退役后就到了伊春市特区公安局。据说,爸在五十年代还用过香水,后来还让局长给批评了。我家影集里还有很多爸妈年轻时候的照片,爸和他们那些粗糙的警察同事不一样,他很注意仪表,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很帅气,看他年轻时候的很多照片,你就说是上海滩的影星也有人信。可惜我继承了他的固执和慵懒,却没有继承他的容貌。
爸老了,头发稀少,花白,走路笨拙摇摆。他已经变成了这个世界的旁观者,这个世界基本已经与他没有多少关系了。这么一想,人生真是凄苦而又没有意义。
我和爸在西湖边儿坐着,爸说我和你妈几十年前来过这里,那时候妈的一只眼睛受了外伤,失明了。爸带着妈去上海治病。妈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上海这个城市。但是从前的工作调动很麻烦。我们家一直也没有机会去上海,就在黑龙江一呆就是几十年。
下午的时候,我们回宾馆了,爸累着了,晚上又开始犯糊涂,说身上这痛那痛,邪乎得不得了,说什么也要回家。爸说的事儿就是圣旨,你怎么说服他也没有用。他的脑子就像一台计算机,一旦输入了程序,就一定得按他的意志运转。我闹不过他,第二天一早,我就开车把他拉回上海。原订的旅游计划,全都落空。
回上海后,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突然就觉得自己没必要呆在这儿了。
要走了,我也不知道该给爸做些什么,我去商场给他买了套内衣和几双袜子,然后吃完晚饭,我就开车去杭州了。
一路上,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家里从前的事情。我记得在佳木斯的时候我得了肺病,爸听了个偏方,每天一大早去市场买波菜,然后榨汁给我喝。我醒来的时候,厨房里放着一大碗绿色的波菜汁。我现在还记得那古怪的菜汁。稠稠的,有点儿甘苦的味道。
我想马上就要过中秋了,中秋是朝鲜人很重视的一个节日,我想回北京后,去妈妈墓地上看一看。妈去世已经快十个月了。
离开上海的时候下着夜雨,马路上反着光。我一边开车一边想着从前的事情,想着爸妈年轻的时候,突然感到了人生的悲凉,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止也止不住……
总有一天,我也会像爸一样老。
但愿我那时候不要像他那样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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