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无法掩盖（1）

——超声诊断仪的秘密

 

柴会群 

        

       超声诊断仪是医生给病人做“B超”时所使用的医疗器械。作为诊断疾病的工具，人们从不怀疑，医院里的超声诊断仪质量是有保证的，更不可能出现非法劣质产品。
      否则，那就太可怕了。病人的健康甚至生命安全将不可避免地受到严重威胁。
      但事实并非如此。
      2015年6月10日，我起诉中国医师协会、律师邓利强、央视记者王志安的名誉侵权案第二次开庭。这次开庭原本安排了两天。但法官在审至当晚8点钟时突然宣布延期审理。案件审理延期不奇怪，但在开庭之后中途延期则极少见。
       实际上，延期的原因是审不下去了。审不下去的原因，是我和代理律师当庭指出并提交证据证明，被告中国医师协会和邓利强提交的超声诊断仪的注册证是伪造的。该案的性质因为此项关键证据的出现，由一桩民事案件指向了涉嫌多起刑事案件。不仅被告中国医师协会和邓利强已涉嫌刑事犯罪，已经被判刑的绵阳市人民医院原院长王彥铭也涉嫌漏罪。

一

 

    在兰越峰事件中，绵阳市人民医院的那台GEvoluson730expert彩色多普勒超声诊断仪（以下简称GE730彩超），可以说是贯穿事件始终的一条暗线。它被医院宣传为“世界上最先进的超声诊断仪”，但实际上只供妇产科专用（绵阳市人民医院超声科医生李新光在法庭上作证所说）。

　　该设备是用地震灾后援建款（澳门政府捐助）购买。反常的是，在该设备购买过程中，作为时任超声科主任的兰越峰却中途“被退出”。设备买入后兰越峰不被允许接触。兰凭经验认为，这台设备属“仓库老款”，性价比偏低，背后暗藏腐败，并向有关部门举报时任院长王彥铭。随后，兰经历了被公推直选、患者投诉、反复任免等一系列怪事，最终的结果是成了一个在走廊上坐了一年多的“疯子”。

　　可以说，在媒体对兰越峰事件的报道中，惟有我写的《”疯子“医生》一文深入触及到这台彩超的问题。央视记者王志安的”伟大作品“（央视《新闻调查：走廊医生》）冲我而来，但节目中对最关键的ＧＥ７３０彩超只字未提。

    王彥铭于２０１４年初央视报道兰越峰事件之后被抓，并于2014年10月被悄悄判刑（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两年）。尽管明显轻判，但判决书确认，王彥铭从包括730彩超在内的医疗设备采购中受贿的事实确凿无疑。同期被判刑的还有绵阳市人民医院时任设备科科长吴海涛。

http://s1/mw690/001lGjgwzy6T0HJPxmg40&690

http://s1/mw690/001lGjgwzy6T0HNrGGA50&690

    然而，就在王彥铭落马之后，我本人却被中国医师协会“举报”到中国记协，称我“编发虚假新闻”。在其所说的我“编发”的“虚假新闻”中，第一项就是关于绵阳市人民医院的报道。

    随后，绵阳市人民医院也向中国记者协会投诉我所供职的南方周末报社。中国记者协会组织专家评议，认为我关于绵阳市人民医院的三篇报道存在“五个方面”的内容严重失实，并作出通报。其中一个方面是“高价购买老款医疗设备 ”。这里所说的“老款医疗设备”，指的就是绵阳市人民医院那台彩超机。

 

二

        

    在我关于兰越峰事件所做报道《“疯子”医生》一文中，仅仅是涉及到GE730彩超的价格问题：兰越峰认为设备属“仓库老款”，医院买贵了；院方则认为没买贵，就算是买贵了“市场经济环境下也很正常”。报道刊发于2013年5月30日。见报之后，绵阳市涪城区组织调查组进行了为期3天的调查，涪城区纪委针对报道出具了调查报告。但报告中回避了彩超价格问题。

http://s16/mw690/001lGjgwzy6T1uscLn1af&690

    2014年8月，在距《”疯子“医生》一文见报一年多之后，伴随着中国医师协会开始向中国记协投诉我，绵阳市人民医院和有关部门开始努力证明这台设备没有买贵。

    比如，按照绵阳市涪城区纪委常委张晓军的说法，为了了解这款设备的市场价格，他们分别找到GE公司和销售商，结果均被对方以商业秘密为由拒绝透露。后来，他们又分别找到四川以及深圳几家医院，了解同款设备的采购价。比较之后，得出了设备没有买贵的结论，进而认为南方周末报道失实。

    然而，事后表明，经过他们的种种努力，最终却证明绵阳市人民医院这台用澳门捐款购买的这台设备是一个非法劣质产品。

    下面，我们来看看这台设备“非法”在何处。

    

    先看看绵阳市人民医院这台GE730彩超的外观：http://s6/mw690/001lGjgwzy6T0IStb5X15&690

 

http://s14/mw690/001lGjgwzy6T1v1fpxP0d&690

    请注意看下面一张。彩超下方有三个同样的长方体。该部件叫换能器“，每个换能器与一个探头相连。但是，最左侧的换能器位置被铆死了。以致于原本该安装在这个位置的换能器放在了上面。
    然后我们再看看真正的voluson730专家版彩超。可以看到换能器的正常安装摆放应该是这样的：

http://s11/mw690/001lGjgwzy6T1x0p5pM2a&690
     

    然后看一下绵阳市人民医院那台GE730彩超的背面照片：   http://s7/mw690/001lGjgwzy6T1WoZPXE56&690

      再看一下真正的GE730彩超的背部照片。http://s4/mw690/001lGjgwzy6T1WrVeLN33&690

    对比一下可以看出，绵阳市人民医院的那台GE730彩超没有“voluson730“的字样。

 

三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看绵阳市人民医院那台GE730彩超的注册证。

    先解释一下什么叫注册证。因为医疗器械关系到人的健康和生命，因此世界各国都对其实施严格的监管。中国的医疗器械实行注册管理制度。简单来说，就是每一样医疗器械都配有一个注册证号，如果没有合法的注册证号，就视为非法产品。一个注册证号可以对应同款的不同产品，但一个产品只能有一个注册证号，而不可能有两个或多个号。就像一个人只能有一个身份证号一样。

    然而，时至今日，绵阳市人民医院惟一的那台GE730彩超，却先后出现了3个不同的注册证号。

    先看一下设备标签上的注册证号：  http://s7/mw690/001lGjgwzy6T0FVRmOac6&690

    这个标签是贴在绵阳市人民医院的GE730设备上的。注意一下产品名称：彩色超声诊断仪。另外再注意一下倒数第四行：SFDA注册号：SFDA（I）20083233610。这是这台设备的英文注册证号。如果这个标签是真实的，那么这个英文注册号对应的中文注册证号应该是：国食药监械（进）字2008第3233610。这个号码表明，这款设备是2008年注册的。

    但是，我们国家药监局网站数据库中无法查到“国食药监械（进）字2008第3233610”这个号。只查到“国食药监械（进）字2008第3233610（更）”这样一个号。注意，后者与前者的区别，是多了一个带括号的“更”字。这一点很重要。

     我们再回到上面用过的一张图，也就是绵阳市涪城区纪委调查报告的截图。

http://s15/mw690/001lGjgwzy6T1yspO6Gde&690

    请注意倒数第三行：注册号：SFDA(1)20053233370。它对应的中文注册号应该是：国食药监械（进）字2005第3233370。这是一个与标签上所写的（SFDA（I）20083233610）完全不同的注册号。它表明其对应的设备是2005年注册的。

    在我被中国医师协会投诉之前，绵阳市人民医院对外一直宣称其GE730彩超是这个2005年的证。不仅仅是绵阳市人民医院，绵阳市人民检察院也认为是这个证。有媒体报道为证：

     而绵阳市检调查组相关人士告诉北青报记者，他们通过向绵阳市食药监局核实，得到了国家食药监局的网址，检察官通过进入其数据查询平台获悉，该款号的四维彩超仪在2005年12月15日才获得进入中国市场销售的准入证，一次批准的有效期是4年，到期后又申请并获准了注册延期。文检察官当场向北青报记者出示了所有调查证据。（2014年7月30日北京青年报A17版《走廊医生迈入法律门槛》，该篇报道被中国医师协会作为我报道失实的证据提交给了法院）

　　 2014年12月8日，在中国记协针对我写的报道所做专家评议会上，绵阳市人民医院院长陈斌现场出示的也是2005年的注册证。我当场指出，这个证不是绵阳市人民医院那台GE730彩超的注册证。并出示了设备标签照片。参加评议会的涪城区纪委常委张晓军则辩解说，2008年的号是由2005年的号“变更“过来的。

     让我们看一下国家法律法规是怎么说的。国家药监局2004年公布实行的《医疗器械注册管理办法,》（局令第16号）第40条规定：变更后的医疗器械注册证书用原编号，编号末尾加带括号的“更”字。比如，原注册证号为”国食药监械（进）字2005第3233730“，变更后只能是”国食药监械（进）字2005第3233730（更）“，“国食药监械（进）字2008第3233610（更）”的注册证号只能由”国食药监械（进）字2008第3233610“变更而来。

    也就是说，20083233610的注册证号不可能是由20053233730的号变更过来的。这证明张晓军是在胡说。而绵阳市人民检察院在办王彥铭案时也搞错了。

 

 

四

 

     2015年1月12日，我起诉中国医师协会、邓利强、王志安名誉侵权案第一次开庭审理。被告们诉讼策略，是把涉案文章是否对我构成侵权的问题，转移至我的报道是否失实的问题。为了达到目的，他们搞了个突然袭击，在开庭后提出让绵阳市人民医院超声科医生李新光出庭作证，其中一项内容是力证我关于彩超部分的报道失实。

    结果，自称超声专家的李新光对于专业问题一问三不知，甚至连医院那台GE730彩超有几个探头也说不清楚（被告代理人以“会开车不一定会修车”辩解）。，但这并不妨碍李新光为那台彩超买的不贵作证。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称，看到了我报道之后，开始对彩超的价格留意。后来他参加了一个医疗器械会，正好碰到卖给他们医院彩超的商家，对方亲口说他们医院的彩超买得不贵。我问李新光，参加这个会是什么时候，李说是2010年或是2011年 。我又问他我的报道刊发是什么时间。李支支唔唔答不出来。法官替他回答了：2013年5月30日。旁听席哄堂大笑。

    开庭过后，被告补交证据，以进一步证明我的报道失实。其中，关于绵阳市人民医院的GE730彩超，中国医师协会和邓利强分别交了同一个注册证。

    我们来看看这个证：

http://s5/mw690/001lGjgwzy6T1AiWP5yb4&690

     这是一个伪造的注册证。

     请注意一下右下脚的号码：1007346。另外再注意看内容，是分别是用中文和英文写的。请看有效期：中文里说是至2012年2月26日。但英文中却是到2012年12月28日。也就是说，同一个注册证，中、英文竟出现了不同的有效期。

     接下来，让我们来看看通过政府信息公开渠道拿到的真正的国食药监械（进）字2008第3233610（更）字号注册证：

http://s14/mw690/001lGjgwzy6T1XgCLxP1d&690

      

　　这个证的注册号和右下角的编号与中国医师协会向法庭提交的证相一致。证明应是同一个证。但是，它的有效期是到2012年12月28日，中英文都是如此。进一步证明中国医师协会和邓利强提交给法庭的那个证是伪造的。此外，其落款时间是2011年2月26日，而不是假证的2008年2月26日。

　　需要指出的是，即使他们中国医师协会向法庭提供的注册证是真实的“国食药监械（进）字2008第3233610（更）”字号注册证，那么它也不能代表绵阳市人民医院的那台GE730彩超。因为那台彩超标签上的注册证号中没有“更”字。假如标签是真的，它应该指的是下面这个证：

http://s1/mw690/001lGjgwzy6T1Xwf1AYe0&690

    请注意，它的名称是“超声诊断仪”，而不是标签上所写的“彩色超声诊断仪”。这说明，设备上的标签也可能是假的！而且，标签上注册证号的写法也不符合国家药监局要求。根据相关规定，注册证号必须用中文，可以附加英文。但是我们看到设备标签上仅有英文注册证号。

　  上面这个注册证显示”国食药监械（进）字2008第3233610”号注册证的批准时间是２００８年１２月２８日。这进一步佐证中国医师协会向法庭提交的注册证是假的。因为它的批准时间是２００８年２月２６日。更字号的证是由原证变更而来，不可能原证还没批准，就批准了更字号的证。儿子不可能生在老子前面。

　　通过真假“更”字号的注册证对比，可以分析一下中国医师协会和邓利强提交的那个假证是如何造出来的：造假者保留了“更”字号真证的英文内容。但把中文内容的有效期篡改了。

    造假者为什么把有效期截至时间写成2012年2月26日而不是别的日期？我们看看下面一张图：

http://s15/mw690/001lGjgwzy6T1ZkDExEee&690

　　这是国家药监局官方网站数据库中“国食药监械（进）字2008第3233610（更）”字号注册证的信息。请注意最后一行：变更日期为2011.02.26。假证中把有效期月份写成2月26日。是为了与这个日期相呼应。但是他们显然疏忽了一点：绵阳市人民医院的GE730彩超购买日期是2010年1月，不可能拥有国家药监局2011年才颁发的注册证。

    关于这台设备的注册证，现在可以总结一下了：设备标签上写的的是2008年版的。绵阳市人医院提供给涪城区纪委和绵阳市人民检察院提供的是2005年版的，提供给中国医师协会和邓利强（根据被告律师在法庭上所说）的则是2008年版的更字号，而这个证确定无疑是假的。

    好了，下面我要说的是，这台至今没有合法注册证的GE730彩超机，仍在绵阳市人民医院使用。在它背后，隐藏着绵阳灾后重建和医疗器械采购的双重腐败。这些腐败可能又是更大规模腐败的冰山一角。面对媒体曝光，王彥铭们一度选择低调，但当看到机会时，他们团结起来，不惜一切代价反扑。明白了这一点，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就不再奇怪。 

　　而我，为了维护一个记者的尊严，为了维护每一个人的就医安全，只能选择战斗。    

 

 

附《“疯子”医生》相关内容：

 

“就算是设备买贵了，市场经济环境下也很正常。”

 

        尽管与医院领导早有矛盾，但在兰越峰自己看来，矛盾激化，却与一批灾后援建设备的招标密切相关。

兰越峰称，2009年底，她接到一位院领导的通知，要其去考察灾后援建的彩超设备。

       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人民医院经过和卫生部门的全力争取，该院获得了数千万元的灾后援建捐款。其中，一笔来自澳门政府的900万元捐款，被用以购买医疗设备。

      人民医院于2009年11月6日在网上发布的公告显示，此次设备采购项目划分为三个标段，与兰越峰有关的是第3标段，即彩超等设备的采购。

      在医疗机构采购大型设备程序中，医院科室负责人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设备的考察论证报告技术参数通常由其完成。而技术参数又直接决定设备的性能和价格。作为绵阳市超声技术专家之一，兰越峰经常参加招标的“打分”。而每每在打分之前，她总避免不了被消息灵通的商家“公关”。“在手机上写下一个数字，在我眼前晃一晃。”

       但在接到考察通知约两周之后，兰又接到那位院领导的通知，告诉她情况有变，让其不要再管。

2010年3月，超声科的新设备到位，财务人员拿了三张发票让兰越峰签字。兰越峰回忆：“我签了一张之后，才注意到发票价格一栏是空白的。就让其拿回去。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事。”

       几天之后，填上价格的发票又拿回来。兰越峰注意到，三台设备包括一台价格235万元的进口voluson730expert彩超机（以下简称730彩超）和单价30万元的两台B超机。

      兰越峰后来看到了那台彩超机。按她的说法，这是一个“仓库老款”，她早在五年前就接触过同款设备的经销商，当时咨询的价格是160万元左右。

       在人民医院与绵阳市妇联等单位编制的一份宣传材料上，人民医院用澳门援建款购买的730彩超，被形容为世界上最先进的“四维高档彩超”，具有腹部、妇产科、心脏、外周血管、颅脑、新生儿及小器官等全身应用能力。

      但实际上，超声科的医生们发现，这部高价买来的设备，院方只能安排用于检查胎儿四维，功能及诊断范围。一些怀疑心脏有问题的孕妇，在用“四维彩超”检查后，不得不再排一次队做心脏超声。

      南方周末记者从多位GE超声的行业内部人士处了解到，voluson730是GE彩超设备中“最低端的”，如今已经停产。即使是配置齐全，卖到医院的价格也不过一百五六十万元左右。

       南方周末记者还注意到，人民医院宣传材料上的“四维彩超”机，与科室真实使用的彩超机在外观上大相径庭。前者是液晶显示器，后者则类似“大砖头”。

       兰越峰说，她发现问题后，直接找到院长王彦铭，问“老款机为什么买的这么贵？还乱宣传”。“王院长先后解释了五个不同版本。”兰越峰说。

       由于对这批设备有疑问，兰越峰后来拒绝在出库单上签字。

       对于兰越峰反映的彩超采购问题，人民医院纪委书记李永平不以为然。他明确说彩超购置过程中不存在腐败。

      “就算是设备买贵了，市场经济环境下也很正常。”李永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