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主按】江雪是华商报的首席记者,常跑政法口,延安“枪下留人”、“夫妻在家看黄碟”等经典法制报道出自她的笔下。近日讲起死刑问题,她因职业关系到过死刑执行现场,并刚刚写了一篇记述亲历的文章,发表在华商报上,下面这篇就是。
文中最触动人的细节,莫过于枪决前执法人员命令五花大绑的死刑犯:“一会儿你们要配合一下。”
——情何以堪!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
江雪
死刑问题最近又引起人们关注,是因为北京法院方面透露,对死刑犯人,北京市要在年底内全部实现注射死刑。
注射死刑显然要比枪决人道。我想,倘若对上个世纪五花大绑的死刑犯游街、押赴刑场、人山人海追看的情形还有记忆的人,大抵会做出这个结论的。
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要对死刑犯人道?
因职业的原因,我曾面对面采访过即将上刑场的罪犯。那是几年前了,中秋节的前一天,两名19岁的小伙,被五花大绑押在囚车里,先是押往郊外一个中学的操场,参见公判大会,再押往刑场。在车上,他忍受着捆绑的疼痛,强装镇静,那表情我很难形容,只记得那投向窗外的目光绝望而空洞。
坐在法院的车里,我远远地听见了枪响。当车往回开时,我看见了路边停放的医院的车。这才知道,这是医院来采集死刑犯器官的车辆。
那一瞬间,我毛骨悚然,浑身发冷。突然有深深的羞愧,觉得自己也成了“合谋者”中的一员。
还有一次,曾与一个因贩毒马上要执行死刑的女人面对面。还记得她,齐耳短发,脸圆圆的。那天她特意画了淡妆,脚上穿着一双大红色的绣花鞋。
那是一个天气阴冷的早晨,她和五六个罪犯被押在一起。靠着看守所的墙站成一排。可能是绳子绑得太紧,她难受地扭着肩,押解她的年轻战士还轻轻为她松了一下绑。一会儿就要被押赴刑场了,他们被要求“预演”一下行刑前的动作,一个“指挥官”模样的人无意中说了句:“一会儿你们要配合一下。”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全身颤抖了一下。你们就要剥夺人家的生命,还让人家配合?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我看到了死刑的残酷,这被认为是法律上的正当行为所具有的莫大残忍。
200年前,意大利法学家贝卡利亚在论述死刑的本质时,曾说过:这个人剥夺了同类的生命,而国家又剥夺了这个人的生命。此间实在有着残酷的悖论,罪犯当然无权剥夺他人的生命,可我们,借助国家和法律之手,就能吗?
人类文明进化到今日,无论借助怎样的“正义之名”,死刑原始的同态复仇之本性仍不能自圆其说。这也许是世界上大部分国家已废止死刑的一个原因。然而,在中国,因扎根于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为“天经地义”的文化,死刑的存在看起来依然有着充足的理由。而在轰轰烈烈的“严打”年代,在重刑主义的引领下,死刑,更是长期被当作是震慑犯罪、维护社会稳定的工具。
2002年,因为延安“枪下留人”的报道,我开始关注死刑。彼时至2004年,正是中国媒体的责任与理性空前发展的阶段。我记得当时中国新闻周刊的一个标题是:“未出膛的子弹击中杀人程序”,堪称经典。此后,伴随着全国舆论的持续关注,死刑问题,尤其是死刑复核程序虚置的问题,终于从法学家的专业探讨进入了普罗大众的视野。
其后不久,一个关于死刑的国际会议在湘潭举行,我采访了参加此次会议的贾宇教授(现为西北政法大学校长),并对此次会议进行了报道。在这次采访后,我坚定了对死刑的认识,那就是必有一天,中国也要废止死刑。而两年后,在另外一次死刑的研讨会上,中国刑法学会会长赵秉志为中国死刑的废止列出了50年的时间表。
50年还长,但法治的进步却在点滴中发生。2007年,最高法院收回死刑复核权。而此前,基于“严打”被下放各省的死刑复核权,20年迟迟未能收回的一个原因是,最高法院没有足够的人力、物力来对复核全国的死刑案件。当舆论的关注与学界的呼吁已炙手可热之时,这些问题终于不再是问题,最高法院从全国抽调法官,建立起相关制度,死刑犯们终于有了走向最高法院、获取一个公平裁决的最终机会。
有时会想,这世上什么最大?生命最大。而不是时间,金钱,甚至民意。这是因为,当“生命至上”真正成为信条,扎根于人心深处时,我们中的每个人才是安全的。那一次次发生在矿井下的灾难,那突然燃烧的公交车,甚至那让我们的婴儿变成“结石宝宝”的奶粉,只有基于对生命的绝对信仰,才能不再出现,或减少。
写到这里,未免想起里尔克的诗“严重的时刻”: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 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
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 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 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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