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杀
(2025-08-08 19:0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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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国洪秀全肖流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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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杀
短篇小说
肖流金
阴雨天来之前,洪石柱的左手腕总像被钝刀割着疼。那截空荡荡的袖子垂在身侧,风一吹就晃,倒比剩下的右手更像在提醒他什么。他坐在南京城秦淮河畔的小酒馆里,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喉结滚了滚,将碗里的劣酒一饮而尽。酒是烈的,烧得喉咙发疼,却压不住骨头缝里钻出来的酸麻--那是清雍正八年在长沙城下战斗时留下的旧伤,也是这些年攒下的新痛。
酒馆老板识得他,见他又独自坐了一下午,端来一碟茴香豆,叹着气说:“柱爷,这天要下雨了,您那腿……”
洪石柱没抬头,手指摩挲着拐杖的铜头。拐杖是枣木的,被他磨得发亮,下端包着一层铁,敲在青石板上笃笃作响。他的脚早就不好走路了,左腿膝盖弯不得,右腿脚踝总是肿着,走三步就得靠拐杖撑一下,远看像株被狂风拧过的老槐,歪歪扭扭,却还立着。
他想起道光三十年的春天,也是这样的阴雨天。那时候他还叫石柱,洪秀全叫他柱子,两人光着膀子在泥地里摔跤,洪秀全压着他的背,在他耳边喘着气说:“柱子,等将来,我让天下的庄稼人都有自己的地,再也不用看地主的脸色!”
那时候洪秀全还是个落第秀才,穿着打补丁的长衫,眼睛亮得像星子。洪石柱是他邻居家的傻小子,比他小两岁,打记事起就跟在他身后。洪秀全读书,他就在窗外喂牛;洪秀全说要让穷人过上好日子,他就把自己家仅有的半袋米扛到洪秀全家,说:“哥,先让你过上好日子。”
金田起义那天,洪秀全站在高台上,扯着嗓子喊“均田免赋”,台下的洪石柱攥紧了手里的柴刀。他被编入侍卫队,成了洪秀全身边最贴身的护卫。108个侍卫,都是从金田村跟出来的汉子,洪秀全说他们是“天国柱石”,洪石柱觉得自己就是那最硬的一块。
第一次上战场,他还不知道怕。清军的箭射过来,他想都没想就扑过去,用后背挡住洪秀全。箭头穿进肉里,疼得他眼前发黑,却死死盯着洪秀全,咧开嘴笑:“哥,我护着你呢。”
洪秀全抱着他,声音发颤:“柱子,挺住!等打下天下,我让你当将军!”
他信了。
长沙城下的仗打得最狠。清军的炮火轰塌了城墙,洪秀全被困在缺口处,身边的侍卫一个个倒下。洪石柱的盔甲被劈碎了,胸前背后全是刀口,血顺着衣襟往下淌,在脚下积成了小水洼。他看见一把长刀朝洪秀全劈来,想也没想就伸左手去挡--刀砍在手腕上,骨头碎裂的声音比炮声还响。
他疼得昏死过去,醒来时左手已经没了。洪秀全守在他身边,眼睛通红:“柱子,委屈你了。”
他摇摇头,用仅剩的右手抓住洪秀全的胳膊:“哥,只要你活着,就行。”
那时候他觉得,丢只手算什么?就算把命赔上,只要能让洪秀全实现诺言,让那些跟着起义的弟兄们、让天下的穷人们都能有口饱饭吃,值了。
后来他们一路打到南京,改名天京。进城那天,百姓们夹道欢迎,洪石柱晃着左膀的空袖口,跟在洪秀全身后,看着街上欢呼的人群,眼眶热得发烫。他想,快了,好日子就要来了。可日子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过下去。
洪秀全住进了两江总督府,后来又大兴土木,建了天王府。那宫墙修得比紫禁城还高,里面藏着多少美人,洪石柱说不清,只知道每天都有新的女子被抬进去,而那些跟着洪秀全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却渐渐见不到他了。
先是东王杨秀清,据说因为“谋逆”被满门抄斩。洪石柱记得杨秀清,那个在永安城跟他分过半个窝头的汉子,怎么就谋逆了?他想去问洪秀全,却被侍卫拦在宫门外,说天王忙着“处理政务”。
再后来,翼王石达开也走了。石达开临走前找过洪石柱,看着他空荡荡的左袖,叹了口气:“柱子,你信他说的‘耕者有其田’吗?”
洪石柱那时候还嘴硬:“翼王,天王只是太累了,他不会忘本的。”
石达开苦笑:“等他想起本的时候,我们这些人,怕是早就化成灰了。”
石达开走后,天京城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今天这个将领被猜忌,明天那个谋士被流放,当初108个侍卫,到如今剩下不到十个人,有的死在战场上,有的却死在了自己人的刀下。
洪石柱的脚就是那时候坏的。一次守城,他替一个被冤枉的小兵辩解了几句,就被洪秀全的新亲信记恨上。夜里巡逻时,有人从城墙上推下块石头,砸中了他的腿。他摔在城下,左腿膝盖错位,右腿脚踝骨裂,躺了三个月才勉强能站起来,却再也直不起腰了。
没人来问过他的伤。他托人给洪秀全带话,想问问那个小兵的下落,等来的只有一句“天王政务繁忙,勿要叨扰”。
那天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天王府外。宫墙高耸,朱门紧闭,里面隐约传来丝竹声和女子的笑闹。他站在门外,听着那些声音,像有无数根针往心里扎。
他想起金田村的夜晚,洪秀全说“将来咱们的天国,没有皇帝,只有兄弟”;想起永安城的雪天,他们挤在破庙里,分食一块冻硬的麦饼;想起长沙城下,他流着血,洪秀全流着泪,说“等天下太平了,我陪你回金田种地”。
那些话,都喂了狗吗?
他看见有百姓在宫墙外乞讨,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一个老妇人抱着饿得直哭的孩子,对着宫门磕头,求天王赏口饭吃。侍卫过来,一脚把老妇人踹倒在地,骂骂咧咧地驱赶。
洪石柱冲上去,用拐杖挡住侍卫的脚:“住手!”
侍卫认得他,却只是冷笑:“柱爷?您现在自身都难保,还管别人?这可是天王的地界,轮得到您说话吗?”
他看着那老妇人爬起来,抱着孩子瑟瑟发抖,看着侍卫嚣张的嘴脸,看着那紧闭的宫门,心里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碎了。
原来“耕者有其田”是假的,原来“兄弟同心”是假的,原来他舍了一只手、坏了两条腿,拼了命护着的,不过是一个骗子。
那天晚上,他把枣木拐杖拆了。他在拐杖里藏了根铁条,打磨得锋利如刀,又在顶端安了个机关,一按就能弹出半尺长的尖刃。他摸着那冰冷的铁,左手腕的旧伤又开始疼,这次却不是因为阴雨天。
他想起小时候,洪秀全被村里的恶霸欺负,他冲上去,被恶霸打得鼻青脸肿,却死死抱着恶霸的腿,让洪秀全快跑。洪秀全后来问他:“柱子,你不怕吗?”
他说:“怕,但我更怕你出事。”现在他也怕。怕自己这副残躯,连靠近洪秀全的机会都没有;怕自己这一刀刺下去,什么都改变不了。可他更怕,怕自己活着,看着洪秀全把那些诺言踩在脚下,把那些弟兄的性命当成草芥。
他得去杀了他。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住了。像当年长沙城下的血,热得烫人,也烈得烧心。
雨下起来的时候,洪石柱离开了酒馆。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天王府走。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冷得刺骨,可他心里却像烧着一团火。
路过城南的贫民窟时,他看见几个官差正在拖拽一个姑娘。姑娘的母亲趴在地上,死死抓住官差的腿:“我女儿才十四啊!她还小啊!”官差一脚把她踹开,狞笑着说:“被天王选妃是天大的福气,别给脸不要脸!”姑娘哭喊着,挣扎着,发间的红头绳掉在泥水里,像一摊血。
洪石柱停下脚步,看着那根红头绳。他想起自己的妹妹,当年也是这么大,因为瘟疫死了。洪秀全那时候说:“柱子,等将来有了天国,再也不会有人病死饿死,家家户户都能安居乐业。”
守卫认得他,虽然这些年他早已被边缘化,但终究是“开国功臣”。见他来了,只是例行问了句:“柱爷,您来做什么?”
“我有要事求见天王。”他声音平静,听不出异样。
守卫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通报了。洪石柱站在宫门外,看着雨丝斜斜地织在朱红的门板上,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站在洪秀全家门口,等着他出来,一起去田里看稻子。
他被带进天王府时,洪秀全正在偏殿饮酒。殿里燃着沉香,暖烘烘的,与外面的湿冷像是两个世界。十几个美人围着他,有的斟酒,有的奏乐,他半倚在榻上,面色潮红,早已没了当年的英气,只剩下满身的酒色气。
“柱子?你怎么来了?”洪秀全眯着眼睛看他,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烦,还有几分醉意。
洪石柱站在殿中,雨水顺着他的衣角往下滴,在金砖地上积了一小摊水。他看着洪秀全,这个他护了一辈子的人,如今陌生得像从来没见过。
“哥,”他叫了一声,声音有些发哑,“我有话跟你说。”
洪秀全挥了挥手,让那些美人都退下。“有什么话快说,我还要饮酒呢。”
“你还记得金田村吗?”洪石柱问。
洪秀全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怎么不记得?那时候苦啊,哪像现在……”
“你还记得‘耕者有其田’吗?”
洪秀全的笑容淡了些:“自然记得,这不是正在推行吗?”
“推行?”洪石柱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宫墙外的百姓在挨饿,你却在这里饮酒作乐;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弟兄,不是被你杀了,就是被你流放,这就是你说的推行?”
“我是来问问你,”洪石柱往前挪了一步,拐杖笃地敲在地上,“你说过,要让天下人都过上好日子,你说过,我们是兄弟,你说过……”
“够了!”洪秀全猛地拍了下桌子,酒杯摔在地上,碎裂声在殿里回荡,“我是天王!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残废!也敢来教训我?”
残废。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洪石柱的心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左袖,又看了看自己不听使唤的腿,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的苦,这些年的痛,都成了笑话。
他抬起头,眼里的最后一点温度也冷了下去。“是啊,我是残废。可我这条命,这条残躯,都是为你丢的。”
他猛地按下拐杖顶端的机关,尖刃“噌”地弹了出来,闪着寒光。
洪秀全吓了一跳,酒意瞬间醒了大半:“柱……柱子,你要干什么?”
“杀你。”
洪石柱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炸在殿里。他拄着拐杖,拼尽全力往前冲。他的腿不好,跑起来摇摇晃晃,可那股劲,却比当年长沙城下挡刀时还要猛。
洪秀全惊慌失措地往后退,撞翻了案几,酒水菜肴洒了一地。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跟了自己一辈子、为自己丢了一只手的发小,会对自己拔刀。
卫兵们反应过来,呼喊着往殿里冲。
洪石柱离洪秀全只有几步远了。他举起拐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洪秀全的心口刺过去——
就在这时,他的右脚脚踝猛地一疼,像是骨头错了位。他身体一晃,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拐杖从手里飞出去,尖刃擦着洪秀全的衣角,钉在了柱子上。
卫兵们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住。
洪秀全惊魂未定,看着趴在地上、满身泥水的洪石柱,又惊又怒,指着他骂:“洪石柱!你疯了吗?我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杀我?!”
洪石柱趴在地上,嘴角流着血,却笑了。他抬起头,看着洪秀全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疲惫。
“天王,”他喘着气,一字一句地说,“人是会变的。”
“你会变,我也会变。”
“当初,我是拼了命救你。”
“今天,我是拼了命杀你。”
雨还在下,敲打着天王府的琉璃瓦,像是无数双眼睛在哭。洪石柱被卫兵拖了出去,他的拐杖掉在地上,那截空荡荡的左袖,在风雨里轻轻晃着,像一面被撕碎的旗帜。
洪秀全站在原地,看着那截袖子,忽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穿了。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泥地里跟他摔跤的傻小子,那个替他挡刀的侍卫,那个说“只要你活着就行”的兄弟。
外面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洪秀全打了个寒战,猛地转身,对身边的侍卫吼道:“把酒给我拿来!快!”
美人战战兢兢地重新斟上酒,他却怎么也喝不下去。那杯酒在手里晃着,映出他自己惊慌失措的脸,像极了长沙城下被炮火吓破胆的新兵。他忽然想起洪石柱断手那天,自己握着他渗血的残肢,说要让他当兵马大元帅,让他衣锦还乡。可如今,他懒得让洪石柱靠近宫墙。
“他说我变了……”洪秀全喃喃自语,指尖冰凉。
殿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有侍卫进来禀报,说洪石柱已经被处决在宫门外,尸体就扔在乱葬岗。洪秀全挥挥手让他退下,目光落在那根钉在柱子上的拐杖上。尖刃还闪着冷光,枣木杖身被雨水泡得发胀,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刻痕--那是这些年征战途中,洪石柱用仅剩的右手一点点刻下的,每一道都代表一场战役,一个死去的弟兄。
他忽然想去看看。
他披上龙袍时,颤抖的手指几次扣错了玉带。宫门外乱葬岗的雨地里,那具残缺的尸体已经被泥水半掩,空荡荡的左袖贴在地上,像一片枯萎的荷叶。洪秀全站在廊下,隔着雨帘看着,忽然想起金田村的老槐树,那年洪石柱为了给他摘槐花,摔伤了腿,也是这样躺在泥里,却还举着手里的槐花笑。
“哥,甜的。”
那时候的槐花真甜啊,甜得能盖过嘴里的苦涩。
他转身回殿时,脚步踉跄了一下。廊下的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影子投在墙上。那些丝竹声又响起来了,美人的笑也回来了,可他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左手腕空荡荡的袖子,沾着血的拐杖,还有洪石柱最后那句话,像根毒刺,扎在他喉咙里,咽不下去,拔不出来。
三天后,乱葬岗来了个老妇人,背着个破竹篓,在泥地里扒拉了半天,才找到那具残缺的尸体。她是当年和洪石柱浴血疆场李侍卫的妻子,用一块破布裹住尸体,一步一跪地往城外挪。路过秦淮河时,她把尸体放进水里,看着那截空荡荡的袖子飘在水面慢慢漂向远处。
“柱爷,您说要让咱过上好日子……”老妇人对着河水磕了三个头,“您先走,等俺们跟上。”
河水呜咽着,载着那具尸体,穿过金碧辉煌的天王府倒影,流向灰蒙蒙的天际。
天京城里的雨还在下,下了整整一个月。宫墙里的宴席照旧,选妃的告示还贴在城门口,只是再也没人像洪石柱那样,站在雨里,望着那片琉璃瓦,眼里曾有过星星。
很多年后,有人在秦淮河底捞出一根枣木拐杖,尖刃早已生锈,杖上的刻痕被水泡得模糊。只有懂行的人看得出,那上面刻着5个字,被摩挲得发亮--耕者有其田。
完稿时间:2025年8月8日
肖流金,人民日报期报刊特约记者,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南平市作家协会会员,影视出品人、编剧,心理咨询督导师,企业法人兼总经理。创作成果丰硕,著有30万字小说,同时创作诗歌、散文随笔。作品散见于《作家文摘》《中国作家在线》《福建文学》《青年文学家》《福建乡土》《泉州文学》《天津散文》《闽北日报》《武夷》《金外滩》《宜春文学》《延平文学》等纸质媒体及网络平台,个人文集已正式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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