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飞61掰诗》——张文捷《向日葵》
(2022-08-24 09:24:38)分类: 易飞原创作品 |
《易飞61掰诗》
文本发现
《向日葵》(原文)
作者:张文捷
秋风系紧纽扣
云彩的衣角依然被翻动
踮起脚尖,与太阳比高贵
一群引诱我们挺起胸膛的植物
疯人院细腰的抑郁症患者
扬起火焰的头颅
仿佛手执金黄的盾牌
呼啸声蜂拥而至
光芒长成我们心中的钉子
阳光使万物深陷其中
向日葵身体里跑出来一群人
我看到身后无数垂下头的背影
流年风雨的吸盘
抖动的漏筛,卡住的都是带壳的言语
唯有临近凋零,才能等到盛开
(选自张文捷诗集《风声》长江文艺出版社)
简介:张文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仙桃市作协主席。中国高级注册会计师。1987年开始在《诗刊》《星星》《诗选刊》《诗歌月刊》等报刊发表作品。曾获《诗选刊》2016年度优秀诗人将等数十种全国性奖项。著有诗集《青草与火焰》《风声》。
这首诗给的第一感觉是:精准、丰厚。作者的描写功夫很不一般,可以判断,不是多年的写作者,难有这样的功力。《向日葵》这个题材不好写,因为古今中外的诗人写过的太多。当然也有一些精彩的篇章,比方芒克的《阳光中的向日葵》,引用一段:
你看到了吗
你看到阳光中的那棵向日葵了吗
你看它,它没有低下头
而是把头转向身后
就好像是为了一口咬断
那套在它脖子上的
那牵在太阳手中的绳索
但综观绝大诗人的写作,还是难以摆脱同类题材的窠臼,千篇一律的角度使人厌倦,甚至有时候向日葵成了惰性的符号,它可以置换成诸如:追求、光明、仰望、崇高等一系列东西,因而丧失了“具体特指性和形象的独立自足品质”(陈超语)。也就是说,它的能指反而消失了,剩下的是固定的所指。
所以,写作此诗的难度可想而知,诗人必须从普泛的感受中,提取出真正属于自己的特殊的东西,提供新鲜的审美体验和诗学价值。张文捷挑战这样的题材,足见他的勇气。
全诗分为两节。
秋风系紧纽扣
云彩的衣角依然被翻动
诗人选取的时令是秋天,以一种深沉悠远的描写基调进入,娴熟的开笔体现出极好的手感,在“系紧”、“翻动”中,秋天在整理自己的妆容,动感十足。秋天是肃杀的,有了一些寒意,“系紧”也在情理之中。“纽扣”是衣服上的,但此处的拟人化,有一种依次的排列感,会让我们想起“纽扣”所关联的意象,比方说森林、花朵之类。“云彩”是美好的,其虽然高企,但秋风到处,“衣角依然被翻动”。“衣角”也是我喜欢的,且与上文的纽扣互搭,熨贴自然,可见作者的精细。“翻动”也是双关的,“云彩的衣角依然被翻动”,还显示出此诗的某种气质与风度。
踮起脚尖,与太阳比高贵
一群引诱我们挺起胸膛的植物
从此两行开始,张文捷先生开始了精彩、精准的描写与情感投射。从向日葵娉婷之姿,“踮起脚尖”十分切合,“与太阳比高贵”更是自然而升腾起的联想,何谓“向日葵”——其一心向日而望,在一些诗人正常而流俗的表述里,一定是某种崇拜之态:向日葵一定是太阳的追随者,甚至是崇拜者,但此处诗人大胆“冒犯”,要“与太阳比高贵”——一下子大大提升了向日葵在我们心中的形象,与光芒万丈普照万物的太阳对等,并且还要一较高下。——这是一种何等的气度与自信?如此看来,沉静谦卑的张文捷先生的外表之下,内心也有地火般燃烧的欲望——一首诗就是作者或主人公气质或人格的一种塑形。从来的好诗人,都是深藏不露的。
“一群引诱我们挺起胸膛的植物”,是“与太阳比高贵”的延续,充分显示向日葵作为一种植物对我们产生的影响和引领作用。“引诱”,增加了表达的日常性,本来我们并没有什么信心,与头上的神明——太阳去作比,但向日葵“踮起脚尖”“挺起胸膛”,让我们蠢蠢欲动,信心倍增——一株植物尚且如此,作为自称为人类创世之灵的——人,何以萎靡不堪?!
疯人院细腰的抑郁症患者
此一行,突然有些变调,改变了前面的叙述基调与积极色彩,甚至完全相反,凸显诗歌的异质性与前行的阻塞感。我以为更显张文捷的老道与辛辣。从形态上看,一个常年被风雨推折的“向日葵”,的确有着细弱的腰身,耷拉着头(因为过于沉重)而显得有某种病态,像个“抑郁症患者”。诗人对一个意象(“向日葵”)进行了两种完全相反的关联与伸展,但想来却并不违和,因为其形态可以带来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但我以为,这些也只是表层的,诗人真正想表明的是生活的一种真相——任何事物都不是一面的,任何追求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都是要经历苦与疼的。
扬起火焰的头颅
仿佛手执金黄的盾牌
呼啸声蜂拥而至
光芒长成我们心中的钉子
为什么说此诗总体让我感觉非常精准,这里又一次佐证。“扬起火焰的头颅”,各位想象一下,在秋天,深红的向日葵在秋风中摆动的样子,因为头很沉所以一般情况下会低着,但秋风一吹,它就随着“扬”起来了,连绵的摆动,看起来就是火焰一般的“头颅”。再看“手执金黄的盾牌”,那就更神似了——见过向日葵的人都知道,它的身体是细小的,头是大的有重量的,所以它总是吃力地弯着腰举着,“盾牌”更“绝”,向日葵是圆的,与“盾牌”何其形似。更令人惊叹的是——“盾牌”还是一种虚指,某个精神层面的坚守与对抗。所以,”“呼啸声蜂拥而至”,较量很激烈,至深至高的追求总是代价很大。为的是“让光芒长成我们心中的钉子”,楔入我们的身心。
此处的“光芒”,依然照拂了向日葵要与之较劲的太阳,全诗随处可见作者细密黏稠的用心。
阳光使万物深陷其中
第二节的第一句,不仅承接上文的“光芒”,而且为全诗打开通道,境界霎时变得宽阔起来。“阳光使万物深陷其中”而非“万物深陷阳光之中”,这里有大自然太阳的伟力,太阳可以裹挟一切,向日葵了不过是万物之一。这里有不可抗拒的规律与接受。“深陷”是存世的一种状态,是向日葵的,抑或也是我们的。我们也是“万物”的一部分。
向日葵身体里跑出来一群人
我看到身后无数垂下头的背影
流年风雨的吸盘
抖动的漏筛,卡住的都是带壳的言语
如上述,此处已将向日葵与人合二为一,或者写向日葵就是在写人。作者强调从“向日葵身体里跑出来”,说明这群人是经过向日葵洗礼的,具有其品质与个性,“无数垂下头的背影”“流年风雨的吸盘”“抖动的漏筛”是其形体性的具体表现,也是精神情状的体现。我想再一次地对作者表示敬意,因为其描写实在太精准了,“垂下头的背影”“流年风雨的吸盘”“抖动的漏筛”——只要闭眼功夫,一株鲜活的向日葵,就兀立于眼前了。而“垂下头”“流年风雨”“抖动”之类的形容词,既是形态的准确描写,又是其精神情状的精心描摹。
显然,张文捷先生的用语,都摆脱了单一性的表述,每个词都值得我们深究,都有“受孕”的可能性——我以为,这是现代汉语诗歌最高级的语言。其有益的探索,让我们建立起某种自信。
我以为,张文捷先生是被低估的诗人。其功力不仅表现在全诗的构架与开笔,更体现在细微之处的精审绵密。此作也可略见一斑。
唯有临近凋零,才能等到盛开
最后的结尾也是干净利落的,其指向也无需我赘述。“凋落”也许隐含了某种“悲凉”意味,但也是生活的真实或底牌,然灿烂地“盛开”总是会来的。
张文捷说——
成熟即将临近凋零
——《向日葵》写作谈
作为江汉平原地域性写作者,我试图以内敛的激情和语言,寻找、记录、挖掘本土传统文化的内涵,捕捉和发现地域历史长河和现实中的美好事物。土地、河流、湖泊,民俗及风土人情等,平原生活中多元的原素都将被我作为重要的不可或缺的意象引入诗歌创作,而写平原上的植物,是我绕不开的写作题材,很多植物我会反复去写,力求既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让词语在陌生的语境中探险,形成诗人对生命或事物直接的情感体验。仅芦苇这一最普通的植物,我写了近百首诗,油菜花等也写了十几首,而《向日葵》,我只写了这一首。
对该诗本意的补充:(仅供参考)
“秋风系紧钮扣”
从高处远眺,向日葵仿佛一粒粒钮扣
“疯人院细腰的抑郁症患者”
写疯狂到极致的状态
“阳光使万物深陷其中
向日葵身体里跑出来一群人”
寓言从”阳光”阴影里的某种“逃离”
“流年风雨的吸盘
抖动的漏筛,卡住的都是带壳的言语”
经历流年风雨,所有的言说只能是“欲说还休”
“唯有临近凋零,才能等到盛开”
等到成熟才完全盛开花朵,而成熟即将临近凋零。
易飞说——
张文捷是江汉平原上的诗人,有“芦苇”诗人之称。他似乎对平原上的植物非常着迷,“平原上的植物,是我绕不开的写作题材,很多植物我会反复去写”。“仅芦苇这一最普通的植物,我写了近百首诗,油菜花等也写了十几首。”有意思的是,“《向日葵》,我只写了这一首”。——而我居然就选了这一首。
我依然坚持我的观点:张文捷是被低估的诗人。《向日葵》的文本也许不是最好的,但却大体可以体现他精敏、精审、严谨的写作态度和风格,其思想的筋骨与饱满的生活气息也尽在其中。
我喜欢张文捷先生对自己作品的补充解读,它让我们离作者更近了一步。虽然每个阅读者都在创造自己心中的一个文本,但作者肯定是最近的,因为一些“私密”的感受与体会,隐藏在作者的心灵深处。
栏目主持
易飞,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高级编辑。著有小说、诗歌、非虚构文学作品、评论等十余部300余万字。诗作散见于《诗刊》《扬子江诗刊》《草堂》《诗潮》《诗歌月刊》《北京文学》《清明》《长江文艺》《芳草》《汉诗》《滇池》《红岩》《中国诗歌》等。“次要诗人“”平台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