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飞(31)掰诗——马拉《致老子书》
(2022-03-11 09:26:33)分类: 易飞原创作品 |
《致老子书》(原文)
作者
楚国的鸡犬叫了快三千年,老子
姓李的先人,你还好吗?
祖国早就统一了,我忘了写信告诉你。
函谷关我至今没有去过,据说
雪已经下了两千年。守城的将士
都成了屠夫,深信立地成佛。
有个消息我要告诉你:
你的书印刷了上亿册,释文大约是经书的
五千万倍,这是人类的财富。
你不爱世人,世人却爱你,多么荒谬;
蝴蝶和鱼再也说不清白了。你出关之后,
古今中外的菩萨都变得爱说话,擅长写作,
将军自愿成为神的奴仆。
月白之夜,豆大的灯点燃
深山中的茅屋返老还童,它们
越来越新,住满春秋前的使者。
至于你,要么不来;
要么装作风雪夜没有归途的旅人。
马拉,1978年生。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广州美人》等三部,诗集《安静的先生》。
中途改变计划,选择马拉先生,实在是憋不住了。我本涉足诗坛时间不长,为了稍微有些准心,一般来说,选取的都是获得鲁奖或得到广泛认可的诗人的作品。不管民间有多少关于鲁奖获得者的评论,我以为,在没有其他更好的参照物的情况下,判断一个好诗人或好作品,目前鲁奖仍是一个很重要的参考指标。坦率地讲,近两年,我每天阅读诗歌的时间都在两小时以上,少说也读了上万首现代汉语诗歌。总体来看,我还是认为,鲁奖诗人的作品,水平是很高的,讨论个案没有意义。
之所以说上这么一段,是想说明,在我的计划中,先没有纳入马拉先生的作品。但当我2020年7月3日,读到马拉先生的一组诗后,有被电击的感觉。这组诗叫《致老子书》,发在他的微信公众号“马拉杂货铺”上。当时转发这组诗的,是著名文学评论家、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教授何锡章——我后来才了解到,马拉是他的学生,于是我赶紧通过何老师加了马拉先生。然后,与马拉先生进行了简单的交流,并表达了我的钦佩之情。后来(2020、9、28),我又读到他的《惟有羊群未见过大海》(12首),发在瘦天使之城的的微信公众号《好诗悦读》上。虽然我不够自信,对自己的认知能力有所怀疑,但固执地认为马先生的这两组诗,非同凡响,是我读到的为数不多的现代汉语佳作。这两年,随着我的阅读量增大,我的手机上存的诗友们的诗作越来很多,但这两组诗一直牢牢地挂在我的收藏箱里。
有意思的是,最近一期的《汉诗》,马拉先生的这组诗(诗作有调整)以头条发出,我甚感欣慰。欣慰的是,张执浩先生与《汉诗》的诸多编辑,对这组诗的认同,也说明了我当初的第一感觉是对的,由此也增加了我的自信心。
后来,我从马拉先生发的朋友圈里看出,他的主业是写小说,诗歌是辅料,虽然他是写诗出身——这样一看,真是让人生气,这点有点像韩东,一年只写那么十几二十来首,——然后,一丢出去,让那些常年写诗的人感到惭愧——文学本就是天才型的工作,与写的多少关系不大!
回想一年前读到的马拉的这首诗,我为他的写作视野和精神强度所折服。回到文本。
楚国的鸡犬叫了快三千年,老子
姓李的先人,你还好吗?
“楚国的鸡犬叫了快三千年”——第一句如此出离,如此高拨,诗人的取位之高,让我惊竦莫名,诗人站在哪里说话?——肯定不只是当代,也不啻于古代:肯定不止于天上,也不啻于地上——应该理解为全部都是,拢合在一起——诗人手上攥着三千前的故事,撒豆成兵。“鸡犬”的选择让我颇费思量,但似乎马上就打通了,鸡和狗无论在老子时期和当下——相隔近三千年也没有改变它们的属性,是大家熟知的哺乳动物,它们的特征与功能大家也一目了然,这里我愿意诗意地理解为鸡鸣日出狗吠落日——或者“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有时间的纵深与沧桑是否更好?此诗虽然遥接三千年前,却并不是古典肃穆地开场——让鸡和狗先闹腾开,动感盎然,古与今、天与地、大与小,全集中到鸡狗身上——这才是牛必的地方!
扪心自问,这样的开头我们写得出吗?甚至,我们有没有想过这样子写?
老子大约生于周灵王元年(鲁襄公二年、宋平公五年、公元前571年)出生于陈国苦县。陈国当为楚国地盘。从老子公元前571出生到现在2600年,也就是“快三千年”。
请注意他的口吻,三千前的“老子”,是姓李的先人,老子姓李,没错;是我们的先人,称为“太上老君”。给老子写信,我们会不会想到?怎么写?不是笔力问题,是压根儿就没这样子想。“你还好吗”?——要和老子聊天的味道——一下子把三千年的老子拉回到现在,就在你旁边,——咱们可以开始聊天了!远近只在刹那间,如橼之笔,轻轻一带,把一个三千年的先人,带到你面前——这是何等的格局和气度!!
祖国早就统一了,我忘了写信告诉你。
函谷关我至今没有去过,据说
雪已经下了两千年。守城的将士
都成了屠夫,深信立地成佛。
奥登说,诗人就像穿着“制服”一样,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等级。奥登是怎么看出诗人的等级高低的?很多人可能会说,这当然取决于诗歌的综合质素,从中可以看到作者的诸如天赋、眼界、心胸、责任感、技艺、知识储备等等。但有时候,有一定水平的阅读者可能只需看第一行,便可基本断定了作者的等级,这又是为什么呢?他看见的是这个作者说第一句话时的口吻,这便足够了,“班长用班长的口吻说话,师长用师长的口吻说话,军长用军长的口吻说话”——我觉得马拉先生是个军长级别的,因为他可以挥动古今,跨越时空,联结千年。
“祖国早就统一了/我忘了写信告诉你”,老子出身于春秋战国时代,那时的国家都是分崩离析的一盘散沙,纠合、连横、争斗,尔虞我诈,你方唱罢我登场,老子的“道法自然、无为而治”“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等思想,可以理解为希望国家统一,人民安居乐业,“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是其纯朴自然的思想写照。然而,由于历史的原因,那个时候的国家统一基本上是无法实现的,即使有短暂的称雄,也必定很快分崩。
函谷关在今天河南三门峡市灵宝市,函谷关大家都比较熟悉,老子的《老子》——后来称为《道德经》的产生,就与此关有关。时周王室内乱,老子不得已辞官,行至函谷关。守关官员尹喜,少时即好观天文、爱读古籍,尤其崇拜老子。闻老子来,除尘四十里相迎。老子欲去,尹喜执手不让,“先生乃当今大圣人也!圣人者,不以一己之智窃为己有,必以天下人智为己任也。”“愿代先生传于后世,流芳千古,造福万代。”于是“老聃允诺,以王朝兴衰成败、百姓安危祸福为鉴,溯其源,著上、下两篇,共五千言。”
因为”函谷关我至今没有去过“。所以诗人在此用了“据说”,语调语态非常连贯。函谷关曾是战马嘶鸣的古战场,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门关同为我国古代的重要关口。“雪已经下了两千年/守城的将士都成了屠夫/深信立地成佛”,是实写也是虚写,这一句让我不由自主想起美国电视剧《权利的游戏》中的经典画面:凛冬将至,大雪始终在下,低回盘旋的大提琴萦绕在边塞苍茫的雪景和辽阔的雪塬中。函谷关作为重要的军事关隘,必定有很多守城的将士,但守了两千多年是不可能的,这是词语的弯曲和拉伸,让它产生了厚重的历史感和纵深感——三千年来,我们一直站在某个关口守候,为了维护王室的江山社稷,他们心中有信念——“深信立地成佛”——这是老子思想的延伸,“立地”有“无为”的理念和境界,在无为中有为,成就理想。“雪已经下了两千年”,我以为“雪”这一意象甚好,反映时间之长与环境之严酷,在寒冷的无休无止的漫天大雪中,戍边的将士为了家国坚守,他们立成一尊雕像——历史的雕像。也许虚读这一意象更有味道——几千年来无休无止的争斗,留给我们的是冬天一样的寒冷与严酷。是彻骨的冷与疼。
“雪已经下了两千年”是诗意的虚写、暗示。2600年就下雪2000年,这背后有多少血腥、寒冷。“守城的将士都成了屠夫”是对“雪”的注脚,同时有了诗写的延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顺理成章了。“成佛”便是老子哲学思想无为而治在此文本中的又一种延伸和隐藏。这样写也便于诗写的完成。
这里有悲悯,还有善意。
有个消息我要告诉你:
你的书印刷了上亿册,释文大约是经书的
五千万倍,这是人类的财富。
看这语气:“有个消息我要告诉你”——马拉与老子就像隔壁的兄弟,或者老子兄弟出差了——就是这样子的口气,随随便便的口气。多么自然的口气,多么亲切的口气!“你的书印刷了上亿册/释文大约是经书的/五千万倍,这是人类的财富”。这个应该是比较客观的,恐怕还不只这个数——今后还要印,会远远超过。
你不爱世人,世人却爱你,多么荒谬;
蝴蝶和鱼再也说不清白了。你出关之后,
古今中外的菩萨都变得爱说话,擅长写作,
将军自愿成为神的奴仆。
说老子不爱世人,值得商榷,老子主张道法自然、无为而治,是一种早期朴素的辩证法思想,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你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消极的方式表达对世人的感情。仅仅是为了形成一种语言上的对比对位吗?我以为不够全面准确,但也许“全面准确”并不重要,诗歌不要“全面”,只取“片面”可能更好。
或者可以这样理解:你不爱世人——老子出关之后就消失、遁世了,从这个角度看,也可说是老聃主动抛弃了世人,即“你不爱世人”了。
上一种是从大的层面讲,老子对世人依然有他的爱,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下一种是从当时发生的实际状况讲,老子愤而去国远游他方,也是一种“不爱世人”的体现。
下一句“蝴蝶和鱼再也说不清白了”是对上一句“你不爱世人,世人却爱你,多么荒谬”的补充和加深,之间标点是个分号。同时也呈现了诗人的矛盾心理“再也说不清白”了。这种悖论、矛盾甚至含混不清的写法更见深意。
这里悄悄发生了位移。老子和庄子是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史称“老庄”。老子是道家的创始人,庄子将道家的思想发扬光大——也可以理解为二者可以合一,庄子是老子的化身。蝴蝶和鱼——庄周梦蝶和庄子与梁惠王观鱼的对话,大家比较熟知。老子与庄子虽然都是道家人物,都追求“得道”,精神上追求,“超然物外”,但在思想上却有不同之处:老子更多的是一种精神的自由,追求至善、大道;庄子更注重对个体的重视,让人更加重视身体、生命。但总体来说,写庄子也是对老子的一种延伸和加厚,足见其影响力与传承。蝴蝶和鱼,这两个经典的故事,其实就是道家思想的充分体现,所以可以成为某种代指。“你出关之后/古今中外的菩萨都变得爱说话,擅长写作/将军自愿成为神的奴仆。”老子写完五千言的《道德经》,怀着对周王朝不断衰败的愤懑,离开故土,骑青牛西出函谷关,后来不知所踪。老子出关意味着什么?有一种说法:中国从此没有了哲人,甚至说一个民旗从此没有了思想史,因为出关的不是一个“老子”,是一个接一个的“老子”,在汉代“独尊儒术”之后,所有的“老子”几乎被“根绝”——如此读来,这首诗就太宏大了,太深厚了!圣贤离去,不爱说话的菩萨开始发声,“古今中外的菩萨都变得爱说话”,“擅长写作”,想要表达的文人蠢蠢欲动,作品连篇累牍,好战的将军也被教化,“自愿成为神的奴仆”——这些都是因为“你出关之后”——之后就没有哲人了,他们没有思想的诉说有意义吗?
月白之夜,豆大的灯点燃
深山中的茅屋返老还童,它们
越来越新,住满春秋前的使者。
至于你,要么不来;
要么装作风雪夜没有归途的旅人。
最后的结尾调低了音调,从男高音到了男中音甚至男低音,从浩瀚的天空、崇山峻岭,一下子降维到地面,依然紧扣开篇“下了两千年的雪”,月亮照在雪上使白更白,似乎也有一种时间苍白流转的味道,现在把“豆大的灯点燃”——马拉先生的镜头一下从大到无限切到小到无限——一盏豆大的灯,点燃在深山的茅屋里,“它们越来越新”,马拉的语言始终带着一种变迁感,出离感,但大致也在一个轨道里摇晃,文本也显得更具张力。这个小茅屋里有些什么人呢?——“住满春秋前的使者”。多温暖的画面啊!在泛着清冷月光的晚上,在雪光白灿灿的深夜,在小茅屋里点一盏豆大的灯,等待一拨真正的高人,时间在流逝,所有的东西都在更新,但依然可以在某一个节点实现“返老还童”——这是诗人神奇的大胆的构想,全部都是为了使这首杰出的现代汉语诗歌不同凡响的“着地”!
至于你,要么不来;
要么装作风雪夜没有归途的旅人。
把这些春秋前的使者召集来,要费多大的事,意欲何为?——要等本文的主人公——老子,为何?——老子不来,哲人何在?亲爱的老子啊,你可以不来,但在这样的风雪夜,你只能做一个“没有归途的旅人”诗人在怜悯伤感中带着深切的呼唤——归去来兮——因为你不仅是一座思想的灯塔,更是一个民族思想史的承载!
综观全诗,作者既大开大合,高举高打,又细雨轻风,温馨可人,动作、声调、画面、语气,随时流转,十分自如。小读此诗,是对一个先贤的崇拜与热爱;大读此诗,是一对一个民族思想成长史的沉思与自省。
我没有拜读过马拉先生的小说,相信他的小说比诗歌更好,因为他的主攻方向是小说——但我以为马拉先生要是专注于写诗,说不定成就比小说更高。个已!
2021.10.9
致谢:此文感谢马拉先生的校正和张泽雄、胡晓光先生的资料提供和修改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