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

我到乡村的祖父家里小住了一段时间。
在乡村里我陪祖父主要是放养肉鹅，放完鹅后，便坐在河边垂钓中得到点滴安慰。我很同情这个老人，自从父亲为了感情上的纠葛与他闹翻脸后几乎从没有到农村来看过他。说句真心话，我恨我的父亲。他有过放浪的青春，曾经为了一个舞女与母亲穷闹离婚，甚至几个月没有回家过夜，气得让祖父祖母搬到了农村老家去住了。祖父走的时候不留情面地抛下一句话，“你这个郝家的败种，不配再到老家里跪拜祖宗！”父亲好像深受震动似的，形式上维持了他与我母亲的婚姻关系，可是他们之间毫无感情可言的，奇怪的是他们竟然创造出我来。父亲十分想念他情妇，有时在梦里会猖狂地呼喊那个曾令他神魂颠倒的女人的名字——我想，说梦话大概是我父亲遗传给我的。但是我也多少同情我这个父亲，毕竟他对我和母亲负起了作为父亲和丈夫的责任了，他也不幸福，总是闷闷不乐，少言语，喝喝酒，难得哼上几段不成调的小曲便没有什么娱乐了。他表面上忘记了那个舞女，内心却痛苦难堪。后来，那个舞女在一个遥远的他乡得了病，丢下一个女孩就死了，死在一个宾馆里——卖淫猖獗的场所。母亲听到这消息后没有什么表态，只是轻轻说了声——活该！而我父亲一声不吭。我当时看着父母亲的样子，只是想笑，苦笑。
祖父又跟我说起父亲怎样跟那个“城门洞”（祖父总是这样骂他）好上的，怎样为了她大肆挥霍，怎样企图把一个还在摇篮里的我和一个无辜的女人抛弃。他越说越气，脸都涨得酱红。我劝祖父不要讲过去了的伤心事，他点点头，“啪哒”，“啪哒”地抽起土烟来。
祖父沉默的时候像个哲人。他早年是个读书人，到过上海闯荡天下，正值事业有成的时候他为了女人——一个富翁的女儿，跑出了他心仪的热土——上海，回到现在我住的城市里安居，祖父以前有过一个老婆，这个女人受不了冷落就在祖父和富家女睡在一起的房间里自缢而死了。这个女人留下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郝连，我的父亲。祖父对自己的故事总是守口如瓶。这些事还是我从母亲口里听到的。
这次我问起祖父他的事。他突然变得异常衰老，泪涔涔，说，“她们俩都是好女人，错的只是当时我同时爱上了两个女人。”
我还记得那个上海女人死后，在南山墓园祖父和父亲匆匆见面的那一幕。当时祖父陷入了极度的悲痛中，样子很可怜；父亲却阴沉沉地说，“她终于死了！”
“逆子！”
“我不肖，那你为什么又把我妈给抛弃了，到上海带来了这么女人！”
父亲一阵狞笑，脸部扭曲得只野兽般狰狞。
祖父空无一言。
祖父在我要离开他的时候，便变得像小孩向大人认错似的对我说，“你父亲这样做，纯粹是为了报复我！他没有错，铸错的全是我！”他的身形越缩越小，让人看了也不忍再睹。祖父已经生活在忏悔中了，我必须尽早离去，否则我也会变得很老很老，只生活在忏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