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

地点是在一个气氛相当明快的小酒吧里。
叶子一直认为，世界上最大的悲剧莫过于一个美丽而高傲的女人和一个自惭形秽又自鸣清高的男人相爱。
“分手吧！”叶子突然冷冷地对琳说。
陶醉在轻音乐旋律之中的琳，如梦初醒，惊讶地看着他，眼睛询问着他。
爱情的炎炎欲火燃烧在叶子被无望撕裂的心房里，痛苦得不能自持。他双眼忧郁的光芒顿然失去，像两眼幽深的枯井——他的眼睛无法回答她。
琳冷冷地笑了，身体花枝般颤动。她的笑声刺痛了他的耳骨，让他觉得内心也冰凉发痒。
“叶子，我知道你的痛楚，你不是弱者，不会在放弃自己的，我相信你。你再去试试，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俩一定会好起来的！”
“试试？别再乐观了！工作了还不是为他们在做牛做马。累死累活，回过头来再温存你？你到现在应该知道我是个怎样的混蛋了！我想要生活，我爱生活，我爱慕虚荣，渴望精神贵族式的生活，我要喝酒，喝茶，听音乐会，可是，我现在怎么都没有，没有房子，没有车子，没有存款，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只有痛苦，只有不可克服的挫折感，只有被生活击败的灰心丧气，这些情绪占据了我的内心。”
“没有激情！你怕养不活自己，还有我？”她嘴唇微蠕，显得忿恨有余。
“呵呵，对，我没有激情，是个阳痿主义者，没有能力与人恋爱，也不配你爱我！我告诉你，这是我考虑了很久才作出的最后的决定。这一次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约会，最后的温柔。你开心点，好聚好散么。”他调动表情肌创造了一个干涩虚假的笑容。笑容没在脸上徘徊多久，便又给痛苦的神情给卷噬殆尽。
“你会痛苦的，不，你会后悔莫及的。我知道你什么东西，你这个可以诅咒的人，酒鬼，疯子，苍白无力者……”
“谢谢你对我精妙的评价，还有什么比这更悦耳的？”
她还是稳住了自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叶子，看着一个熟悉的人儿。她无法相信这个让她不得不去爱的人，这个爱她同时只会让她陷于痛苦的人，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来。
她喝了口酒，表情冷静。
“我问你，你直面我说不爱我吗？”
“我求你了，不要让我心难受了。我现在只想决定与你分手！”
“那么好，这杯酒你一定得喝干！”她离开了他的身体，熟练地将一个酒杯斟满了红色的液体，举至他面前。
“喝，对，喝干！让他妈的一切都喝干，统统都喝干，把最后一滴感情喝干！”他闭上眼睛，充满着恨，将自己的恨转移到对酒的恨，喝干了这酒。
叶子放下酒杯时，琳已经走出了酒吧。外面飘着雨，无边无际、无止无尽的雨。她没有带伞。
琳没作迟疑，走进了这片雨中，很快从叶子的视野里模糊掉了。
叶子有些醉意，心里像挤满了数不清玻璃碎片，所有的尖尖的棱角都戮痛了心，让他彻底地流血。他把随着琳一同远去的目光收了回来，感觉到它们从此再也不能发现些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了，于是黯然神伤。琳将走出他的生活圈，而他又不得不痛苦而又盲目地在人群中流浪，像个风雨无归客，孤立无援，无处诉怀。他想了半会，便觉得无法再想下去了，便扔下酒钱，完全像挨了顿饱揍的酒鬼滚出了酒吧。天上的雨已经变得淅淅沥沥了，雨星点砸在脸上冰冷而具有重量，让他感觉到生活是有质量的、温度的。
他顿时被一个旧场景所攫住，那就是与琳初识的那一幕，也是这样的天气，情调却截然不同。

（这是极具浪漫气息的初识。天空飘着雨，琳正在一条偏僻街边的投币电话亭里避雨。叶子去打电话，她只能让出位置来，被雨淋着。
雨中的她，年轻、纯真、楚楚动人，让人即怜又爱。叶子很绅士地把伞送给她，自顾打起电话来。
“你要我写的营销策划，感觉怎么样？”
“……”
“啊，嗬……没，没，没关系的，你也不用再看了，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下三烂！”
“……”
“好，下次再联系，再见！”他说完就甩了电话，样子很火，脚想踢什么东西来发泄自己情绪，但看着她还是止了。
“你好！”她站在雨中先说。
“你还没走？你不是有伞了？”
“可这伞是你的？”
“我送给你了！这伞在你的手里了！”
“那你呢？”
“我？”
“对！”
“我就住在附近，天要黑下来了，这里治安很差，你快走吧！况且，我需要一场雨淋！”
她走了，但没走几步就折回来，发现他蹲在那里抽着烟，样子很颓废。他看着她，立刻笑了，笑得像孩子一样天真。
于是，他们便相识并相爱起来。）

叶子在回忆中沉浸了片刻，想到琳又一次在雨中淋着。这个雨天不知道拿伞的女人永远占据着他心中。他匆忙买了把伞，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追寻着她。
琳依然在雨中走着，任凭雨冲淋着。叶子看到了她那任性的样子，真舍不得她这样糟蹋自己，内心痛如刀绞。他走上去，站在她面前，把伞送到她手里。她只是坚强地站着，脸上带着不可修饰的笑，带着浓重的忧伤，带着雨，带着泪。雨水从她秀发尖滴了下来，又从她脸上划过。她多么美丽，如同出水的芙蓉、雨中的水仙，叶子看着，心里醉了般痛着。
“琳，我们相识在风雨中，相别在风雨中，虽然我不相信什么浪漫的，但是我觉得这样结局也很浪漫！”他故作深沉地说，接着又干巴巴地丑陋地冲着她笑了笑。
是啊，爱情终将枯竭而回忆永远碧绿。他把撑开的伞送到琳的手里，便潇洒地离去。这把伞又把她送出了他的生活圈。仿佛这个爱情故事就是由雨伞在叙说。
叶子走入蒙蒙烟雨中，脚步无力地向前拖移，心里只存有向前的意念。他不能回头，也不能后悔，因为他化了自己多大努力才下定决心的。他随着这人群，随着车流，向前，向前，一直向前——尽管眼前只有一片空白。一片梧桐树叶飘落下来，贴在了他额头上，遮住了他眼前的天空和世界。他也无心拭去。这片树叶拒绝了绿色，拒绝了枝头，飘落在雨中，这种况味就像他从此拒绝了爱情一样，让他心中隐隐作痛。
他无法走出这个雨天，永远也无法走出这个爱过的痛苦着的真正活着的季节。
回到房间，湿淋淋的叶子脱下衣服，赤裸着自己躺进了床里，接着就病了。母亲来看他，得知了儿子与琳之间的事，没说别什么，只是反复以前的话，琳是个好女孩，值得认真去爱。是的，叶子何尝不明白琳是个优秀的女人。她很容易与他内心达到沟通，形成心灵的共识，灵与肉都有亲近感。他想，一直在想，她应该找到比他更好的男人，也就是一个女人最普通最宝贵的幸福。为此，他已经抱着伟大的牺牲精神：琳找到属于她的幸福，便是对他深爱她的最大报酬了。

一个星期后，叶子又开始捧着一文不值的破烂文凭到处寻找工作。他相信这就是生活，而生活的意义就是在于重新开始。他必须继续这种令人泄气的沉闷的生活方式，必须与生活的一切干杯，把所有的爱与恨都一饮而干。他像卖身一样求他们收留他，让他有一件事做。他对他们说自己想有一个属于个人的空间，只有这样做起事来才有劲。这是他精神上的追求，他在大学里学艺术与文学的，喜欢创作。他又说自己想要一个属于大家的空间，他想拥有大家共同的幸福。然而，让他不明白的是这个社会为什么不需要他这样人？如今经历一场又一场的应聘失败后，他已经放弃自己很多很多，觉得自己只是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无德无才，生无出路的人。
试聘失败回来，他又挤在一个墙角，猛吸劣质而味很冲的烟，一支接着一支，弄得自己口干舌燥也不停息，手又耍着打火机，不停地开灭着，烟丝缕缕，光亮闪闪，空空幻幻的，让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不真实的。他已经恨透了这种腐朽的堕落的生活，这种生活使他饱受了饥饿、痛苦、凌辱，他真的不想这么下去，但是怎么样才能结束？难道是死？不，我不想死，他一直认为活着就是为了承受这种生活的感觉。
他最后把他根本不喜欢的烟狠狠地抛掷在地上，又用脚趾使劲地拧，拧到脚趾有灼热的痛感，往上蹿把他焚毁的感觉才善罢甘休。
“明天，我还要去找工作，去讨一份生活！”
说完，他把打火机放手指一烧，手一抽，发现自己还是个活物，并不是一个虚幻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