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缓缓下沉。
战争的空隙,徐文盛水军大营正在抓紧操练水战阵势。徐文盛亲自擂鼓,鼓点声的变化暗示着阵势的变化。护军将军尹悦、平东将军杜幼安、巴州刺史王等列于徐文盛左右两侧,这几位将军是湘东王萧绎不久前拨给他的。而他们不仅早就仰慕徐文盛的政声,特别是佩服徐文盛把一个僻远的不知教义的宁州治理得那么好。此前,武昌西阳之战,又让他们欣赏了他的指挥若定的军事才能。这些人对徐文盛由衷的尊敬,以为受他节度是他们的幸运。
徐文盛正擂得起劲,一个亲兵校尉悄悄蹭到他的身后说:
“有件急事要向您禀报。”
徐文盛一边擂鼓一边粗声粗气地说:“你不见我这会儿哪有功夫?”
那个校尉却站着不走,眼睛里有种神秘的期待和被拒绝的无奈。
直等到战阵操练完毕,那位亲兵校尉才匆匆上前一步,紧附着徐文盛的耳朵悄声说:
“夫人来啦!”
这真如平地一声雷,既让他意外惊喜,又让他惊慌失措。
“夫人怎么会来了!在哪里?”
“就在离岸不远的一个村庄里。”
“你亲自见到了吗?”
“是那边派人送来的,我确实见到了夫人。”
徐文盛一听,赶紧叫亲兵校尉去将那个小村庄严密封锁起来,加意防守,不准走漏一点消息。
原来,这徐文盛的夫人石氏,被困建康两年多,生死不明,突然由“那边的人”送来,当然不同寻常。
徐文盛跟着亲兵校尉到了那个离岸不远的小庄,小庄的南面一马平川,是寸草不生的沙砾地;西面有条坑坑洼洼的沟壑,好像是爆发洪水后留下的痕迹。在这月光下更显得苍白和荒凉。在西面与南面的交汇处,有一独门小院,四周无遮无拦。徐文盛想:这个位置不错,无须担心有人窃听。“那边来的人”可不是什么平庸之辈!
徐文盛进了这个小院……他第一眼就认出,那个既不像本地婆娘又不像建康婆娘打扮的四十岁左右的人是他的夫人。可能是为了路上安全的原因吧,完全是农村穷苦人家的打扮,脸上还抹了一层灰土。
“这是徐将军吧,在下有礼了!”
徐文盛还未来得及与夫人寒暄,就听到了门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带有明显北方口音的搭讪声。徐文盛循声望去,只见两个大汉,肩上搭着一条褡裢,衣服上满是尘土。一个高,一个矮。那高个子胸阔腰圆,紫棠面孔;矮个子身板干干瘦瘦,脸上白白净净。
徐文盛十分警觉地看着他们,又不失礼貌地小声说了句:“两位辛苦了,——还没有吃饭吧?”
他不想在这种时候多说话。便喊来那个亲兵校尉。
“把我的晚饭拿了这儿来,多捎上点,去吧!”
亲兵校尉刚要转身。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儿,对伙食营的人也不要说什么;只说我这儿来了几位客人。”
亲兵校尉转身走了,溶进夜色里。
徐文盛这才招呼来的两个人坐下。
那矮子道:“徐将军,侯丞相早就仰您大名,特差我俩送归夫人。对了,这儿还有封信,您一看便知道了。”
徐文盛接过拆开看时,只见那影印着深青色竖纹的信笺上只有一首十言古诗。诗曰:
峰壑船垒蕴烟甲,元戎各各纛粘沙。
红霞飘尽夫人在,征月望无西水槎。
近事曾惟云纵涌,远涉不屑叙浮夸。
十年未遇君豪健,遥遥伫望嫂洎家。
谨呈青笺表薄意,久别举樽睹羞葩。
徐文盛看后,不动声色,未置可否;但情随事迁,也对侯景没有提出任何要求而大为震惊。因为从这首古诗里看,侯景只写了战事之遇和仰慕之情,更重要的还是表达了对他们夫妻终于团圆的美好祝愿。
徐文盛看了看夫人,走了出去,向亲兵校尉要来两包银子。对两位护送的人说:
“我这里军务繁忙,人来人往,不是久留之地,回去替我谢谢侯大将军吧!”
徐文盛的态度已明显地起了变化。他当然在两位护送使者面前不能称“侯贼”,也不称“丞相“或“大王”;而是称侯景为“大将军”。这微妙地表明了他的立场。
等那两个汉子吃饱饭,侯景便叫来亲兵校尉悄声嘱咐道:
“送他们回去,保证安全,不能让其他的人知道,尤其不能让江陵那里来的那几位将军知道。去吧!”
两个护送者又是哈腰又是称谢。
徐文盛亲自把门敞开一道缝。
从侯景那里来的两位护送使者在亲兵校尉的带领下悄悄出了院,很快地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
徐文盛叹了口气,把门轻轻关上。
可是谁也不会想到:就在房门一开一闭之间,将要付出多少自己将士的鲜血!
直到这时,徐文盛才问起了夫人这分离以来近三年的情况。
原来,徐文盛在宁州任上时,岳父过六十岁寿辰,徐文盛政务繁忙离不开,只得派亲兵护送夫人到建康的娘家。可是当夫人前脚刚刚踏进建康城,侯景的叛军后脚也打进了京城的宣阳门。在建康城遭受灭顶之灾的日子里,徐文盛岳父家是未被叛兵骚扰的极少的几座庭院,侯景还派了士兵在大门外警戒,连徐文盛的岳父最初也满腹狐疑……但是,徐文盛的夫人亦未能返回宁州。
徐文盛与夫人石氏很投脾气,夫妻之间极为默契,好像石氏一生下来就是专为徐文盛准备着的红颜知己。石氏又是大家闺秀,才貌俱佳,故而夫妻卿卿我我,如胶似漆,恩爱过于常人。
在分离的这近三年里,徐文盛总是无精打采,他常常暗地叹息。这正是:久闻离乱今始见,烟火高低见烽燹。
他对妻子石氏的处境十分担心,常常在梦里梦见夫人被侯景叛兵糟蹋了杀害了,每逢醒来都一身冷汗。现在好了,现在夫人回来了,夫人就在自己跟前。徐文盛望着夫人那皎月一般白净、丰腴的脸庞,听着夫人那天真、温存又不失大家风度的款款话语,不禁从心里升起袅袅柔情,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笑得那样酡颜泛红,笑得那样伉俪情深,好像又回到翩翩年少的青春时代。
夫人一见徐文盛脸上阴云全消,真如雨过天晴,眼前仿佛出现了一道明丽的彩虹。她也不觉脉脉含情地望着丈夫笑了。二十多年前,初嫁时那种甜丝丝的感觉,好像又回到她那近三年冷寂的芳心。毕竟是久别胜新婚啊!
他与她虽然也像大多数夫妻一样,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他们的时代是有着较大的自由的。两人在成亲前就已经见过多次面,而且都很满意这门亲事。
他们如痴如醉,度过了一段新婚燕尔的生活后,便双双到宁州去了。
石氏常常深夜不眠地为丈夫挑灯夜读,无微不至地关怀夫婿的饮食起居。她心甘情愿地做着一切,即使做一辈子也毫无怨言,因为她觉得那是她做女人的一种特殊的乐趣。
虽然在共同生活中,他们都渐渐发现彼此性格并不相同:丈夫是忧世的;妻子是乐天的。但这非但没有产生抵触,反而形成性格上的一种补充,就像太极图上的阴阳两极,互相补充得那样圆满,那样浑然一体。
徐文盛一直没有纳妾。
石氏也不是那种嫉妒的女人,但没有孩子的阴影一直笼罩着她,使她不能自安,就多次劝夫婿纳妾,她多么想让夫婿添上个一男半女,来活跃家庭的气氛啊!但徐文盛一直借口公务繁忙没有答应。就是石氏久困建康的这近三年里。徐文盛也是对其他女人丝毫不感兴趣,过着孤身一人的生活。当她了解了丈夫这一段苦行僧的生活后,她的眼睛是那样的深邃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
“你大可不必那么苦自己的!”
她叹着气说。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她将丈夫的手拉到了自己的胸前。
徐文盛猛地掀开石氏的裙裳,探进手去紧紧攥住了妻子那浑圆的乳房。石氏紧紧抱住了丈夫;随后,踮起脚尖,把脸贴在丈夫的脸上。一瞬间,他们觉得一股暖流穿过了全身,心脏都好像停止了跳动。他们都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
闰四月。
侯景命宋子仙、任约绕过徐文盛大军,直趋郢州。
宋子仙高兴地说:“这不是‘围魏救赵’的战法吗?大王真圣明!”
侯景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
“尽管驱兵前进吧!”
侯景的指令很简短很有把握,好似胜筹在算。
“徐文盛拦截怎么办?”任约不无忧虑。
“连刚才子仙说的‘围魏救赵’都可以不用,‘魏’在哪里,‘赵’又在何方?由我在此留守牵制,你二人只管进兵就是了!”
宋、任二将各去布署,掩袭郢州去了。
徐文盛的行辕。
“禀报徐将军,贼军绕过我们的防线直奔郢州去了!”
“侯景大营还在那里,难道他们插上了翅膀不成!探听好了再报!”
探马不好反驳,又去打探。
杜幼安、宋簉二将来到大帐。
“徐将军,我们接到探马密报,宋子仙和任约两个贼将已插入了我们的后方,还是赶紧堵截才是。我俩愿率本部兵马前去阻挡。”
徐文盛没有答应。
“要不,趁着侯贼军营空虚,我们前去闯营,一准大获全胜!”
徐文盛曰:“紧行无好步,当缓图之。”
杜、宋二将不知徐文盛为何这般缩手缩脚,只是埋怨不已。后来,杜幼安、宋簉干脆不再请示,自引本部兵马直闯侯景大营去了。
侯景大败,兵退四十里。
侯景见杜、宋孤军深入,徐文盛大军不继,便又进行了反击,杜、宋兵败被俘。
话分两头,宋子仙和任约的军队没有遇到任何阻挠,异常顺利地到了郢州城下。
郢州刺史萧方诸,就是湘东王萧绎宠妃王氏的儿子,刚刚十五岁,已立为世子,前时被授为郢州刺史,出镇江夏(郢州治所)。这萧方诸年龄小,加上娇生惯养,只知道玩耍嬉闹,懂得什么军国大事?这也是萧家祖辈相传,只知道让子孙享受富贵荣华,却不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是不是治理国家或地方的料子!
那主要辅佐官可巧又选派了鲍泉,这鲍泉,是个百分之百的酒囊饭袋,萧绎把这么一老一小两个活宝贝置于郢州,简直是儿戏!当然,郢州这时已是后方,他怎么会料到侯景这一险着呢?他更料不到徐文盛会暗中济敌……
行郢州事鲍泉本是重任在肩,他是实际上的执政者;但却置军政大事于不顾,专门干起了“保姆”的差事。有时伏床作马,背负萧方诸;有时卧在地上扮牛,“哞哞”地叫着,只要哄得世子萧方诸高兴就行。对于军事防御,毫不考虑。他以为徐文盛在前边抗着呢。这日,正好大风急雨,天色晦冥。有守卒登城遥望,隐隐约约见有许多侯景骑兵,卷旆而来,慌忙下城,跑到衙署报告鲍泉说:
“贼骑来了!”
“徐文盛刚杀败了贼众,贼军怎么能到这里来?你不要慌报军情!”
鲍泉很不高兴地斥责道。
刚说完,又一探马来报:“贼骑已到城下了!”
鲍泉还是不相信,以为是江陵的兵马。直到第三次禀报,才下令关闭城门,谁知道宋子仙、任约已经打进城来,守卒逃避一空。这时的鲍泉不闻再报,还以为士兵真得看花了眼谎报了军情呢。这时的鲍泉还仰在地毯上,萧方诸坐在鲍泉的肚子上,用五色彩线给鲍泉辫头发,忽见一将撞开门直入,挥刀要砍,方诸眼快,赶忙跪在地下求饶。鲍泉才爬起来,一看是宋子仙来了,赶忙往床下一钻,屁股还露在外面,被宋子仙一把拽了出来。两人被绑到侯景大营。
侯景闻听郢州已经拿下,顺风扬帆,绕过徐文盛大营,直入江夏。侯景与宋子仙两路会合,贼军大振。
徐文盛预计这场战事非失败不可,因为只有他心里明白;他因妻子的归来而叛卖了自己的军队,叛卖了江陵的萧绎。但他寻思着,郢州会固守待援,战事得进行一段时间;没料到郢州失守这么快,还把湘东王萧绎的世子萧方诸也抓去了,所以他还是不免有点惊慌。
江陵军队全军溃败。
有诗叹曰:
大将秉柄阃外专,一声令下赛皇宣。
沙场最重追击势,一念之差恨万年。
又叹曰:
郢州失守怨鲍泉,文盛私心更罪愆。
可叹萧梁遭战乱,衰朝谁又重忠贤?
且说徐文盛见侯景送还妻子,毫发未损,内怀感激,因私废公,纵敌逞凶,以致将郢州都出卖了,连萧绎的世子都做了侯景的俘虏。萧绎虽然有所觉察,但如今用人之际,也只得隐忍着,将徐文盛调回江陵,不再让其在战场抛头露面。徐文盛是个聪明人,怎能不犯嘀咕,觉得自己反正仕途到头了,就在守江陵期间千方百计谋取钱财,甚至不择手段克扣军饷,致使守江陵的将士离心离德。可巧有人向萧绎告发,萧绎借机将徐文盛下狱。
徐文盛原想着,多积点钱财,早早致仕③,以备将来夫妻吃穿不愁,过一个幸福的晚年;没想到,苦了大半辈子,到头来晚节一再不保,弄了个身败名裂。
在处死的前一天,徐文盛的妻子石氏买通狱官,提了两壶酒,精制的红木盒里盛了四样徐文盛平时最爱吃的菜肴。夫妻四目相对,泪水盈盈。在这种极其特殊的场合,还有什么可说的。石氏不断地往粗泥碗(监狱里只有此碗)里倒酒,斟完后毫不犹豫一口而尽,等到壶尽碗光,才泣不成声地对徐文盛道:
“夫君,为妻因时势所逼,三年未曾侍奉巾栉,就让我一醉以报夫君的大恩吧!”
“夫君本可飞黄腾达,皆因贱妾连累了郎君,下世作牛作马,也难报万一!”
说罢已是浑身打颤,脸色陡变……原来,她为自己早就预备下了鸩酒④……徐文盛见夫人石氏为自己殉情饮鸩,悲不自胜,哽咽着说:
“夫人不该如此,不该如此啊!”
“夫君—听我一句话吧!大——大——大丈夫为人——处世,不该——为女人——而——而——而废公,这——这——这也是我的罪孽——啊!幸亏——还——还没有—一儿半女!”
说完,头一歪,白色的液体直流到脖子和裙裳上。
徐文盛拿起夫人专用的酒壶摇了摇—没有;再将壶底朝下滴了滴,还没有……
要知徐文盛夫妇死后,战事有何变化,且听下文分解。
【注释】
①宁州:晋始置州,府治在今云南曲靖。梁朝时府治在同乐(今陆良)。辖境约今云南大部和贵州、广西小部。公元552年,萧绎(梁元帝)即位后废去此州。
②西阳:县名,西晋永嘉后置,治所在今湖北黄冈以东。东晋、南朝,为西阳郡及弋州治所。
③致仕:古代指官员退休,各朝致仕年龄不一。《尚书》曰:“伊尹既复政厥辟,告归于王”,注谓“告老致政事于君。”此臣下致仕之初也。自周乃有大夫七十致仕之制度。
④鸩酒:鸩音zhèn,传说中的毒鸟,用其羽毛泡的酒喝了可以毒死人。指古代的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