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哲学家德勒兹写过一本书，叫《反俄狄浦斯》，其实是反精神分析，认为精神分析所追求的“心理健康”（自我统一）是不存在的，人格本身就不是“一个”整体。相反，“精神分裂”才是正常的，如果一个人真的自我统一了，反而是不正常的，那是“偏执”状态。也就是说，追求自我统一是一种偏执。

传统的农耕社会是偏执的，人与人之间关系过分亲密，凝聚成一个“集团”，等级森严，个体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必须个人服从集体。游牧社会就不一样了，几个人合伙，赶着一群牛羊，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人与人之间没有那么紧密的联系，不强求一致，大家各过各的，互不干涉。这就是分裂。

早期人类生产力水平比较低，必须依附于群体。随着生产力的提高，才渐渐有能力单干。所以，人类“进化”的趋势就是从偏执到分裂。但是，习惯的改变总是落后于能力的提高，在通往分裂的道路上，时不时地会出现偏执的回潮，譬如在“轴心时代”出现罗马帝国和秦王朝。

精神分析是帝国主义的产物，是为帝国主义服务的。它把人格想象成一个帝国，由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组成，统治者就是意识，被统治者就是无意识。家庭也像一个帝国，父亲是统治者，儿子是被统治者。俄狄浦斯情结就是儿子对父亲的反抗。在弗洛伊德的观念里，儿子最后战胜了父亲，但陷入内疚，于是把父亲当作神明来崇拜。在拉康看来，儿子根本没有战胜父亲，战胜父亲是“幻觉”，而“皈依”父亲却是真的。换句话说，儿子事实上被阉割了。阉割就是社会化。

但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分裂是不可阻挡的。所以，德勒兹提出用精神分裂分析（schizoanalysis）取代精神分析（psychoanalysis）。

精神分裂分析不假设健康的人格是统一体，不认为分裂是病态的，不试图让来访者变得自我统一，而是认为人格本来就是由许多部分构成的，各个部分自成一体，不必“互相协调”。德勒兹把这样的分裂比作“块茎”。块茎是一种植物，其特点是，任何一个部分都可以按自己的方式生长，成为自己的中心，而不受“主干”的影响。

块茎学说非常适合互联网和后现代主义。互联网就是多中心的，后现代主义也是如此。罗杰斯认为每个人都是独特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中心，不隶属于任何组织或观念，无所谓正常不正常（正常不正常是与常模比较的结果），做自己就是“成为一个人”。弗洛姆甚至呼吁，要尊重人性，不能让人适应社会，应该让社会适应人（用人本社会取代权威社会）。

德勒兹还把分裂比作“千高原”，地平线上耸立起一千座高原，它们没有连成一片，而是被万丈深渊分隔开，可望而不可及。高原之间互相独立，没有瓜葛。

其实，古希腊的城邦就是这样的。一个城邦就是一个独立王国。老子心目中的理想国也是如此，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至于个人，传统的观念倾向于用几种特质予以概括。如果概括不了，就只能忍痛割爱（把与性格不符的部分忽略掉），或者贬之为“性格矛盾”。

精神分裂分析认为，性格矛盾是很正常的，性格就是多样化的，以《辛德勒名单》中的辛德勒为例，他是一个“万恶的资本家”，剥削起工人来不择手段。当时犹太人受到纳粹的迫害，大多数资本家不敢收留他们。辛德勒就把他们当作廉价劳动力“雇用”了，犹太人还对他感恩戴德。为了得到更多的廉价劳动力，辛德勒买通盖世太保，把本来要送到集中营的犹太人送到他的工厂里。从客观上讲，他拯救了这些犹太人，使他们免遭屠杀。所以，在犹太人的眼里，他是恩人、救星、英雄。其实他是一个花花公子。

辛德勒集万恶的资本家、犹太人的救星、无耻的政客（收买盖世太保）和花花公子于一身，实在是太矛盾了。但是，这些都是辛德勒的“组成部分”，是他的不同“侧面”。这些侧面没有关联，都是自成一体的。

有一位女士，在公开场合非常自我，很任性，风风火火，谁也不敢惹她。而在朋友和家人面前，她是一个非常谦卑、非常热心、一味付出的人，把别人照顾得无微不至，非常令人感动。但是，一旦进入恋爱关系，她就患得患失，非常纠缠，整天盯着恋人，提各种无理要求，因为她非常缺乏安全感。她不能独处，一旦独处就会陷入焦虑和抑郁，因此经常自残，多次自杀未遂。

我们可以说，正是因为她在公开场合太自我了，在朋友和家人面前太付出了，所以独处的时候会焦虑和抑郁。而事实上很多人在公开场合很自我，在朋友和家人面前很付出，独处的时候并没有焦虑和抑郁，说明两者没有因果关系。按德勒兹的观点，自我、付出、索取、焦虑和抑郁只是这个病人的四个块茎或四座高原，是四个独立的系统，没有内在的联系。

不难看出，德勒兹的精神分裂分析与人格面具理论非常契合。人格面具理论认为，人格是由很多人格面具构成的，一个人格面具就是人格的一个侧面或部分，也叫“子人格”。人在不同的场合使用不同的人格面具。人格面具没有好坏，只有使用恰当不恰当。如果使用恰当，与环境协调，则“皆大欢喜”（自己觉得好，别人也觉得好）；如果使用不当，就会造成麻烦（心理障碍，适应不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