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衡山诗会”参会者提交的诗歌文本

——梦亦非作品

 

咏怀诗

 

梦亦非

 

 

1

 

阳光照耀第一天的海面

岬坡上，紫荆开放

在东山旧庭院

此时有风，吹越树篱

 

无论造化是否存在

无论时间会不会终结

从容的事物，将一直存留

 

我在隐秘的生活中

像风声一样……

 

2

 

走在泥泞的路上

我接近暮晚、炉火

 

寒流之后

东风安慰缺陷的世界

 

世道不值得叹息

伟大与卑贱，都会消失

 

此刻，我沐浴在月光下

它若有若无，比不存在更轻

 

 

3

 

深入我，理解我

植物知道经脉

和时间的力量

 

冬天里我煎中药

（气息彻夜不散）

在树林中听鸟

（落叶从未停止）

 

人到中年，万事萧然

唯有植物不曾嫌弃

 

 

4

 

 

星期一我去河边看水

你还没有醒来

 

星期二我去陌上耕种

撒下的种子沉默很久

 

星期三我来到市集

狡诈的人们都获得了幸福

 

星期四我整天阅读

你说过的话写在纸上

 

星期五我看见花落

看见柳色青青而镜中白发

 

星期六我用于休息

人生只是世上的一粒浮沫

 

星期天，时间继续消逝

而那么多的人正来到这个世界

 

 

5

 

 

春深，树木扶疏

鸟儿安下巢穴

我也热爱林中的房子

 

如今我习惯碧色大地

它的枯荣和静默

就如接受流离，或安居

 

年华老去我已归来

收拾房舍，陪伴亲人

造化的安排恰如其分

 

 

6

 

 

午后落雨。雨下数日

暮春时节四野昏濛

万物消失了区别

 

你从树林边上走过

开始下雨，持续到暮年

 

直到暮晚现出阳光

阳光冷静

有如心境，干净而简洁

 

 

7

 

 

如果你上山

我们饮茶、散步

慨叹故人越来越远

 

年少时四处醉酒

去江流的尽头

又沿着堤岸返回来

 

现在，我们老去

酒量下降、牙齿松动

友情已变得奢侈

 

只有江流疲倦而平静

流过村庄，城镇

丧失……犹如我们的生活

 

 

8

 

木头房子，瀑布上

万物易逝

 

静默高于川谷

木头长久于流水

 

房子里一张琴

青山，半轮月亮

 

春天、夏日，下雨或起雾

你来不来都没有分别

 

 

9

 

早晨，风吹过峡谷

我路过溪桥

但我不能长久停下

 

易朽的事物中我遇见

幻影，和造物主

 

在我身后无人看见

野花，开落

唯有孤独一如风吹

 

 

10

 

一个虚无者的勇气

风干的小浆果

 

幸好时序日渐清冷

秋山日渐索然

 

活在小小的硬壳中，我们

像流水那样失败，像坚果那样孤单

 

 

11

 

 

“再沉静也会突然抑制不住地

悲凉，”侵晨降雨

秋天又深了一层

 

曾笑谈在荷塘边，石榴树下

饮酒，天气转凉

“酒量跟着欲望一道向下……”

 

我们总会随遇而安

有如时间剥出的果核

寒夜中无由醒来

 

看帘外明月，白露成霜

夜行的火车轰响着

它的寂寞，同样无人知晓

 

 

12

 

 

静默于围墙之后

野水畔，植物园中

 

这微小的菊花

灿然黄起

 

从淡薄的暮晚，晨风里

对着远山徐徐敞亮

 

时间之流必然

但它自由，并且选择

 

 

13

 

此生所需甚少，干净的水

一朵花开放的时光

 

生活给予越来越多

粮食与欲念

漫无尽头的未来

 

穿过疏落的树林

弯曲的公路

和溪流，它们消失在世界尽头

 

回到木餐桌旁

像一杯水，像一个水杯

 

 

14

 

与其热爱人类

不如热爱午后山河

秋水澄清，寒山空茫

 

这虚无者遁世已久

寄身园艺

在杯酒之间忘记了得失

 

木叶微脱，透过小树林

木头房子陈旧而坚固

有如中年的肉体，和语言

 

他从微醉中低下头来

满足于最小生活

和对人类微不足道的忽略

 

 

15

 

时间精确地平衡

夏日衰微

却又补偿了凉风与桂香

 

香气无迹可寻，无所不在

这造化的平衡如此微妙

渗透在每一个人的身世中

 

他丧失，又在丧失中获得

他一生负气，四海无人

享有花香与宁静

 

生命不停地丧失掉所有

又成为所有。只有那平衡

从未磨损，安慰平生

 

 

16

 

路上叶落，西风改变去向

我改变人世的看法

 

这一切都已消失：昨天的阴雨

与如今的虚妄

 

所有的生活都会失败

只有秋山，去年般平静

 

下山的路上落雨

雨声弥漫剩余的光阴

 

 

17

 

两年前我们在高台上长啸

瀑布下裸泳

过河，又洗净了鞋子

 

如今这高台灌木成林

无人再蹑手蹑脚，走过悬崖

去瀑布之上，度过这荒芜秋日

 

高论犹在回响

风流已成渐冷的风声

 

午后，我停歇于河岸

群山萧索

从身后消失……

 

 

18

 

秋天，我一再想起湖泊

 

冷冽的空气下面

蓝色变浅，水层逐渐透明

乌鱼还未从石缝中游出

（它们的记忆只有五秒）

 

冷冽的空气上面

白色鸥鸟回旋、划出弧线

它们没有嫉妒之心

 

日子更趋向凉意

有如浆果细落，岸浪轻响

 

那时我行走在湖边

荒原静默不语，初日照高林

 

 

19

 

沿着泥土路、山岭上的松林

我们在墓园边上停下

视野开阔，松涛连绵

（唯愿逝者安息）

 

夜里清寒，我们

饮酒，彻夜交谈

最好的光阴都用于挥霍

和追问，像迷雾一样自由

 

如今你我天各一方

醉酒，越来越少

你也很少再到树林里

长啸。月出东山

 

所有自由都会落实为

内心平静

所有开花或落叶

都源于孤寂，不曾改变

 

 

20

 

立冬前一日

我们去药用植物园，散步

看日落，梧桐叶落满山坡

 

你不饮酒，炼丹

用红绿铅笔

在晚年有了女儿

 

那时我在你门下

修习隐身术

专注吐纳，汲水、煎茶

 

如今，我独对落日

想起你近乎阳光

造物主投下的理念

 

我如此地相似于你

月色相似于夕光

——理念的幻化也足以欣慰

 

 

21

 

霜叶轻黄、渐红

衰草低伏

 

正是返回故园的时候

午后漫游

 

鸟声清冷，空林外

阳光再没有海水的腥味

 

那时一个自由者，不蒙神恩

他的倾听，让万物歌唱

 

 

22

 

万物终归于无，深秋

简约因此而显现

 

我不再害怕光阴流逝

它带走多余

 

留下阳光、湖水

山坡上的房子

 

我在清晨垂钓、夜晚阅读

在林间倾听万籁

 

有形之物一直丧失

但生命的丰盈，从未减少

 

23

 

登高是为了

俯瞰低处

佩插茱萸

却要避开它的毒性

 

苍山上，透明的空气中

与时辰有关的事物正在分离

 

我们积蓄力量，以离开所爱

在山河间互相消隐

 

 

24

 

时间倒退

过去正成为未来

 

落叶回到枝头

柳树退回幼苗

 

河流之南

我曾手植此株

 

错误已不存在

爱过之人，尚未出现

 

如此可以避开

时间逝去，而内心难堪

 

 

25

 

木芙蓉花开了

在晨雾中

 

像从未生长过

认真开着

从白到粉、深红

次日，又开出白花

 

时间经由遗忘而轮回

那优美之圆

从这植物体现

在迷雾、和谜消散之前

 

那时没有人看见

那时，木芙蓉开在路旁

 

 

26

 

早晨我越过河流

中年的森林

村子，和一座果园

那些柑橘，金黄

垂顾于地

 

之后，山岭上

枫林疏落

落叶在晚风中吹拂

 

走下石径

沉默的碾坊外

溪流消失于山崖之下

 

万物如水，生命易逝

唯有死亡

等在幽暗的路上

 

 

27

 

立冬之日，即无心之时

从此我无所用心

 

真理的危险堪比寒夜

智慧闪烁，需得后来者怀疑

那么多人终其一生，并未

获取，消失在寒风中

 

我知晓，但我不能言说

我炼丹、纵酒

但这些只是隐喻

我在国家之间游走

在林间独啸，归于沉默

 

而宇宙最终的真相

我们一无所见

 

 

28

 

饮绿茶，我们坐在马鞍山麓

西塘回来的人还在路上

 

风吹往树丛、兀岩

鸟也往那边去。月亮

 

寺院黄色的墙边

银杏树，一地落叶

 

 

29

 

如果你不曾记住

就不必追忆

如果你记得

时光自会将它们磨灭

 

青春，火车上交谈的人

信札间模糊的城墙

 

我曾看见你，不甘心

老去，像雨声中的桐树

 

这即是生活的真相，没有幸福

只有安宁，如暮雨

 

获知造化意图的道路

不是记忆，从来

不断遗忘

像风吹过，不再回来

 

 

30

 

万有消逝于无常

秋天，自行车

秋天骑自行车的人

 

然后下雪

十一月

 

你独自走了很远

一直很安静

像我没有离开

 

你看见落雪、流水

草木初绿：那永恒流转

在万物的变化之中

 

 

31

 

那么多的人还未活过

雾中，就已消失

 

走在南方

我唱起歌来

 

恍若独自

活在这寂寥的人世

 

32

 

回到家乡之前，东坡上

树林落尽了木叶

 

多少年，它们低矮

疏落，停在林线

 

溪水远逝

它们未曾改变

 

如今，我走在林间

像它们一样无用

 

 

33

 

肉身，一件旧衣裳

挂在世间

又被风取走

 

风穿着旧衣裳

随便停下

人生如寄，幸不长存

 

 

34

 

野柿子落下

没有回声

野柿子已经落下

 

有一些话，说出

即被风吹散

有一些话已经说过

 

只有树木理解

我的疏懒、无赖

在这细雨的冬夜

 

 

35

 

 

我知道天象变迁

影响了阴晴

 

我知道山脉巍然

又何时平缓

 

我知道河流的名字

结束于无尽

 

我知道树木

长在山与水的平衡之处

 

我知道鸟儿飞回林线

夜雾中不曾迷失

 

万物都在顺应

认识，也是成为

 

 

36

 

 

我不知道此生

是否，浮梦一场

梦中之梦，或

他人之梦

 

但这些皆为实有

从京华到林泉

黑发到白头，从幻象

到明晰。无物长存

 

因此我起身

水边濯足，山中闲居

看烟霞明灭

看车马一去，不再返回

 

 

37

 

 

那时还没有下雪

回来的路上

我遇见樱桃树

 

它曾被砍伐，野火焚烧

我采摘过它的浆果

正如它见过我

在树下憩息

 

它落尽叶片

和头顶的天空一样静默

和远山一样萧疏

 

如今，暮雪已停

我想起樱桃树

它站在路旁

从不曾离去，也不曾回来

 

 

38

 

此生不足百年

但忧愁绵绵若存

如青山

山下流水

 

肉体却是个障碍

微疾，美酒

这矛盾也在持续

无以解忧

 

他读陶渊明、阮籍

远游

与客煎茶

肉身轻盈而透明

 

但闲逸的心灵

不恃于物

它穿越隐忧

正如融入了肉体

 

 

39

 

 

一只黑鸟栖息

雪中，在岩石上

 

这造物主

止于所造之物

 

它振动翅膀

像没有肉体

 

听见它鸣叫

但我不能凭空消失

 

肉身比岩石

更沉重

 

它飞行，在蓝天里

它消隐肉体之内

 

 

40

 

 

欲雪的天空下

 

汲水的人已经回来

雪地上空无一人

 

明月高照

 

 

41

 

 

从我中年的岩坡下来

（在幽蔽、奔波

和雪霁之后）

 

我看见长空下白云翻卷

我看见大地上人们出生，死去

而江流闪烁，不曾停歇

 

天地有大美

而不言

 

 

42

 

 

山谷中云气变化

和着尘埃、野火

聚为肉体

风增加灵魂的分量

 

我在上升中成形

下山时虚空

仿佛世界，或因缘

 

但依然有隔江山色

有蝼蚁纷纭

万物如浮沫，散而复生

 

 

43

 

水枯，过河时

我在沙洲上歇息

（它的边沿布满苔痕）

看岸上野烟，微风中

 

果核留给水鸟

衣襟上的苍耳

顺水流去

它们属于更远的土地

 

人被万物所安排

也安排万物

 

 

44

 

哀伤令人老。哀伤

在于物的增加

充塞你，又包围你

你也是它增多的一部分

 

你衰败、无序

沉迷于影像

那幻象继续增长

 

因此，你学习隐身术

不以物累形

置身于物

同时，又从物中退出

 

 

45

 

从夹缝岩走下来

石径通向溪边

（流水澄澈，可以忘忧）

我赤足而过

 

夕光返照

空山

迷失了方向

 

那时，雨声在上游响起

我抬头

恍如隔世……

 

 

46

 

 

天晴时我穿过西边的松林

它们无声无息

听不到公路轰鸣

和松果跌落

 

今天，松林消隐在雾里

我想起它们

相似、模糊

连松香也在收敛

 

那片松林后面

更多的松树被人遗忘

没有名字

那时间之流后隐匿的自由

 

 

47

 

从山谷里转出，午后

天地间突然明亮

阳光照耀一树红果

这冬日，南方高原

 

谁能明了造化

它的机心，或无意

一株野果燃烧

没有灰烬

 

我看见，经过它

但不采摘

有些事物比时间晚一步

直至明亮，而不合时宜

 

 

48

 

 

正午，阳光从云间

照亮房屋

日子因此而明晰

 

多少年来我在忘怀中度过

不难过，不企羡

有如一株落叶之树

 

但现在，我仍然百端交集

大江茫茫

过江的人不再回来

 

 

49

 

不曾停留，水分渗透树木

河流穿过大地

 

时间于我的肉体中

也不曾止歇

 

理解此物

即是穿越此物

 

登高而眺，流水远逝

与时间一样，它不曾减少

 

 

50

 

 

“等你和我有一天成了老人

我会给你讲讲

我的现在。”

 

那时天暮欲雪，记忆

像天空一样陈旧

我将讲述

这急流般的日子

在平野中缓和下来

 

隔着时间之流

怨恨与热爱都已消散

唯剩你我

和江上，青山一脉

 

 

51

 

山下升起的尘雾

这造物主的声音

弥漫于暮晚，和归途

 

年轻时我曾相信

真相置身语言之后

倾听中

万物说出它的秘密

 

如今透过修辞的尘雾

我知道那声音

有时，它正是某种玩笑

一场晚来的细雨……

 

 

52

 

 

半早晨落雪，数日泥泞

有如爱，和后来的恨

 

出门望见云断千山

想起此生，不再相逢

想起我如一株树

从你熟悉的位置消失

 

天晴，仍无法安宁

那离开你的

正是你的一部分，它在死亡

 

 

53

 

 

满庭院的竹叶

清晨推开门

 

尚未立春

一夜南风劲吹

 

时间兴之所至

加快，或省略

 

向南的街道在风中更低

但隐秘的思想有无限的宽度

 

 

54

 

你碰到身体内的漫游者

他固执、迷醉

忽视生活的界限与危险

他是你的往昔，看不清远处

 

这让人震惊

在记忆的经线

与遗忘的纬线之间

他向你走来，越过你

 

对这时光织物上的人

你无法改变

而他将你变成

陌生人，走过树林

 

你在晚风间恍惚

被逝去的时光，落叶般堙没

 

 

55

 

远客离开

你送到青山之外

那里铁路沿着河流

 

所爱之人离开

我又能送到多少年后

那里是悔恨？还是漠然

 

冰雪将化为春水

谁复送别时间

在高岗？还是空茫

 

荒草萋萋，将淹没尘土之路

爱过的人

将死于不再轮回的时光

 

 

56

 

去年与你渡过的码头

野李花开了

 

 

57

 

中年邻居砍倒那片树林

杜仲、拐枣、柏树

发芽的槿花

和残缺的木芙蓉

 

我曾在林中碰见晨风

和路过的鸟儿

如今，它们不再停驻

 

那个中年男人一刻不歇

挖掉树桩，却挖不掉年轮

他掐灭新芽

春天依然到来，一如既往

 

 

58

 

立春之日，我在房屋后播种

直起身来

远山从风中明润

造物主的气息在泥土中涌动

 

立春之前，南风已经吹拂

而死亡之前

多少人就已消失

看见春光的，只是肉体

 

 

59

 

雾气散尽，新的一年

从旧庭院开始

 

造物主藏在

游戏的儿童间

 

我路过桃花

和鸟鸣

 

那时，暖日照耀东山

那时，你不在这里

 

 

60

 

自己种菜、浣洗

只需要简单的食物

 

早晨与暮晚

在溪山间漫步

 

读《世说新语》

梭罗、禅宗公案

 

你来到溪畔的碾坊木屋

是一截旧木头

 

比身体更轻

比时光更为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