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当家教是在大二。

    一个无课的下午，我独自坐在校园的凉亭里看书，一位穿戴入时的少妇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有些拘谨地问我学校有没有家教服务中心，她想为女儿请一位家教。

   我那一阵子正闲得发慌，一直想找个家教来干干，就热情地向少妇毛遂自荐了一番。不知是我的口才还是自信打动了她，她爽快地同意了。让我每个周日上午和下午各到她家一次，给她读一年级的女儿辅导语文和算数，每次辅导两个小时，每小时的报酬是10元。这点钱今天看来是少了点，但当时是1989年，很多人辛苦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一两百元。所以每月160元的家教费对我具有很强的吸引力。

    少妇的家距离学校有两站路，是一套三室一厅的楼房，在我这个穷学生眼中，她的家各色电器应有尽有，还铺着地毯,是很舒适也很高档的。她说丈夫经营着一家小企业，很少回家，七岁的女儿胆小，性格沉闷，怕她学习跟不上，自己又只有初中文化，辅导不了，所以才请我来帮忙。

    她的女儿叫婷婷，长得眉清目秀，非常可爱，但眉宇间老是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和惶恐，而且，第一次接触我就发现，她很爱哭，比如她妈妈介绍我认识她时，客套地说了一句：这孩子比较笨，你要耐心点对她，我还没有来得及答话，婷婷就用尖锐的哭声向妈妈表示抗议，让那个少妇狼狈不堪。

    第一周给婷婷上课时，少妇的态度很热情，还准备了水果和清茶招待，在我上课期间，她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安静地织毛衣，显得很贤淑。婷婷在回答不出我的问题时显得烦躁，时不时会哭，不过，经过我耐心的哄劝，她还算配合，所以，我对这份工作基本满意，只是觉得婷婷的性格有点儿奇怪，家境这么优越，父母又这么疼她，她为什么不像别的同龄孩子一样活泼，而总是显得心事重重呢？

    第二周再上门，少妇正和几个女子在客厅里打麻将，看到我，她面带愧色，对我解释说：“我们几个天天都打几圈，不打心里就难受，婷婷已经习惯了，不会觉得吵的，你可以进去给她辅导。”

   我心里颇有点儿不以为然，一个母亲怎么可以在女儿学习的时候打麻将呢？

    我走进婷婷的小房间，她正独自对着课本发呆，我跟她说了几句话，她都心不在焉的，我有点儿恼火，就问她，是不是外面的麻将声太吵，影响了她？

    她撇了撇嘴，说：“才不呢，我妈妈平时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打麻将，我听不到这种声音反而不习惯。”
   

    我说：“那你爸爸呢？怎么老见不到他？”

    婷婷说：“爸爸很少回家，一回来就跟妈妈吵架，昨天晚上，我听到他们说离婚，姐姐，你说爸爸妈妈会不会离婚，会不会不要我。”

    我的心一沉，没想到困扰婷婷的竟是父母破碎的感情，看似家境优越，生活幸福的她竟是在麻将和父母的争吵声中长大的，难怪她的眼睛里写满了惶恐和不安。

    为了稳定她的情绪，我带她到外面的小花园散步，又陪她玩了一会儿捉迷藏，她一下变得很开心，当我用手帕擦去她脸上的汗珠，牵着她的小手往回走的时候，她突然说：“姐姐，你要是我妈妈就好了。”话一出口，她的脸就红了，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又主动更正说：“我的意思是：如果妈妈像姐姐就好了。”

    听得我心里直发酸，忍了几忍，才没让眼泪落下来。那以后，她越来越依恋我，我也打心眼里喜欢她。

     一个周日下午，要去上课的时候，突然下起大暴雨，当时电话还没有普及，我不敢擅自做主不去，就冒着瓢泼大雨赶到了她家，我按了三遍门铃，一直没有人来开门，当我决定离开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粗壮的男人衣衫不整，怒气冲冲地从房间里冲了出来，经过我身边时，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正感到吃惊，就听到房间里有花瓶碎裂的声音，还有少妇夹带着哭腔的怒骂：“滚，你去死吧，离婚，想都别想。”

    透过敞开的门，我看到少妇满脸泪痕，眼角有一块淤青，客厅里一片狼籍。我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但又实在放心不下婷婷，就有些尴尬地叫了少妇一声。问她婷婷在不在，她抬头看到我，似乎有些震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告诉我婷婷到同学家做作业去了。

    我连忙告辞，她却又叫住了我，说：“反正你也看到了，我也不想再瞒你，我们坐在来聊聊好了。”

    我帮她收拾凌乱的客厅，她去卫生间洗脸换衣服，过了一会儿，她重新走出来，情绪看起来平静多了。她泡一杯茶给我，自己却燃起一只香烟，我不假思索地说：“女人抽烟不好。”

    她颓废地说：“我知道啊，抽烟打麻将都不好，可是，我不这样又能干什么呢？”

    我沉默。

    她吐了一个烟圈出来，又说：“刚刚被我骂出去的那个，就是我男人。9年前我嫁给他，他只是个小厂的工人，挣的钱仅够糊口，但他打心眼里对我好，我们过了两年的好日子，后来我生了婷婷，他怪我没有生个儿子让他绝了后，对我和女儿一下子就冷落起来。再后来，他从工厂辞职，做生意发了财，买下一个小企业当了老板，钱挣得多了，心也变花了。开始还只在外面胡闹，这半年就一直嚷着要跟我离婚，想把他厂子里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娶进门，做梦吧他，我拖死他，也不会离婚。”

     我想起婷婷哀伤的面容，忍不住劝她说：“你们这样吵闹，对婷婷的伤害有多呀，为了孩子，不能想出好一点的解决办法吗？”

    她说：“我也是为了婷婷好才给她请家教，才坚持不离婚的，不离婚，每月2000元的生活费，他一分都不敢少，婷婷可以住大房子，衣食无忧，真要离了，我们娘俩的生活都成问题。---” 

    整个下午，她都在淘淘不绝地诉说她的苦闷和不离婚的理由，直到婷婷一脸落寞地回来，她才回她的房间倒头大睡。

    我给婷婷讲故事，陪她做游戏，她兴致始终不高，有几次她悄悄站到妈妈的床头去看她，出来时，就眼泪汪汪的，一遍遍地问我：“爸爸又打妈妈了，他们是不是真要离婚了。”

    我一脸疼惜地搂着这个女孩，不知怎样才能给她安全感，抚平家庭带给她的心灵的伤害

    这份家教，我干了两个月，暑假就来了，我想参加系里组织的大学生暑期社会实践活动，也想回家看父母，就去向少妇辞职。

    婷婷一听我不干了，抱着我的腿就嚎啕大哭起来。少妇的眼圈也红红的。末了，她拿出400元钱给我，说是我这两个月的工资，我说讲好的是320 ，有300就足够了，她说那80元是她的一点心意，让我一定收下，希望我下学期有空的话能接着干下去。

    在婷婷的眼泪和哭声中，我离开了少妇的家。兜里揣着400块钱，这是我平生挣到的第一笔钱，我应该高兴的，可心里却充满了伤感。

    在外求学的日子里，我曾经特别羡慕住宅楼里的满窗灯火，觉得那是幸福温暖的象征，可当我有机会推开一扇的时候，面对的竟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一个在感情上孤无依的女孩。这让我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第一次当家教，我得益的不仅仅是金钱，更重要的是认识到了不幸婚姻对孩子性格的影响，这让我在以后的人生里，学会了用心经营自己的婚姻，善待自己的孩子，努力给他营造一种温暖幸福的家庭氛围。

    当活泼可爱的儿子欢绕在我和老公膝下时，我常常会想起婷婷，那个终日惶恐不安，老是担心父母要离婚的女孩，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走出家庭伤害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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