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春明语业 |
忽然就到立春了。按照旧时的习惯,是应该写一篇“立春试笔”的。写什么呢?既然春天就要到了,还是谈谈花草吧。可眼下的京城仍是一片肃杀,盛开的惟有腊梅。偏偏我于这腊梅花,别有一些芥蒂,并不合适写的。我还是谈谈我家乡的花吧。横竖时空俱隔,权当是“闲坐说玄宗”好了。
这几日甚是无聊,便拿了宋人的词集来读,读到李易安一句“梨花欲谢恐难禁”,觉得真是好。易安的词,我素来推许,单这一句,便可以压倒两宋的。我亦不知我于此句的激赏,是否带着少年和乡土的印记。只是我于家乡少年生活的记忆,夹杂了太多的“寒食梨花谢”的痕迹。
皖西南的梨花也并不比别处更有名,只是于我有特别的意义。打我记事起,便宝贝着老屋门前的那树梨花。而今老屋已然残破,听母亲说,梨花亦不如从前繁盛。可是在我的少年时代,那树梨花确乎是我最大的骄傲。我家的梨花虽则只有一树,但却是花山一带人家最好的。隔壁绍焜家有三棵梨树,都比我家的高大,结的果亦比我家的甜脆,可是梨花却总不能如我家的好。绍焜是我的小侄子,他的名字是我取的。绍焜的爷爷是我少年时代的偶像,我喊他小伯伯。我的小伯伯身材长大,广有才艺。听我母亲说,从前村村都演样板戏的时候,他演的便是扬子荣(我母亲演常宝)。小伯伯不曾受过什么文化熏陶,可是别有一种风流英雄气。小时候,我便艳羡他们家有老唱机,天天放各样的唱片。小伯伯还有一杆漂亮的猎枪,是花山一带最有名的猎手。最让我难过的是,据说我家的梨树,也是小伯伯从山里的厂子顺来的果苗。有一回,绍焜的爸爸(我的堂弟)和我吵架,便对我说你臭美什么,你那宝贝梨子树还是我爸给你们家的。我伤心欲绝。回家告诉我母亲,母亲安慰我说难不成他们家还能要回去么?
我乡下有许多的禁忌,一点儿道理也没有的。比如小孩子不能用手指月亮,说是指了要被割耳朵。又说小孩子不能用手指梨花,指了梨花就会“ye”(我亦不知道字怎么写的,只记得是这个音,意思是凋谢),不能结果子。因为过于宝贝,我小时候大约亦是舍不得指的,但总是忍不住要一日绕花千百回。
梨花的花期不够早,也不够晚。“为报春信”和“独占残春”,两不沾边。在我家乡,亦不能漫山遍野。我从前学写旧诗,有一句“梨花耀眼桃花暗”,是说薄暮降临,梨花白尚能有秋波临去那一转的好风华。可是仔细推敲,仿佛家山上遍布的不是梨花而是棠棣。棠棣高高大大,开在桃花之上,遮天弊日。我小时候是不分棠棣和梨花的,倒不是不认识,只是觉得棠棣也应该是梨花。后来听人唱《北国之春》,“亭亭白桦,幽幽碧空”,我愣以为唱的是“亭亭白花”,说的是那棠棣呢。再后来读到《诗经》里写“棠棣之华,鄂不韡韡”,真真欢喜得手舞足蹈。便以为这也是写我家山的。夫子说“诗可以兴”,这“兴”便指的这没来由的契合和欢欣吧。
老屋门前的梨花虽则一树,亦可以和满山的棠棣平起平坐。从梨花打苞开始,我便看得满心欢喜,一直要到梨子成熟。有时候,江北的表妹金花来看我,我也摘梨花给她戴。金花更多的是在双抢的时候来帮忙,她比我小一岁,干活亦不甚麻利,我母亲并不喜欢她,可是我和她很好。她回家的时候,我总是去送她,有时候还在她家住几天。我们两个小孩子,总是合骑一辆自行车,大热天里沿着水杉林去到江边。很小的时候,我们便也知道互相怜惜,总是不肯让一个人骑太久,要轮换了带人。金花比我勇敢,总是被太阳晒得汗淋淋的,湿透了衣裳,那时候我便觉得她和梨花一样美。要她停下来,两个人坐在路边,在溪水里洗了梨子来吃。我们从老虎岗过江去她家,要从一条细长的翘板上到高高的渡船。总是金花替我扛着自行车上去的,我跟在后面,幸福又景仰。我总是在梨花白和梨子熟的时候盼着金花到来。
分责任制的时候,很多果树遭到毒手。家家都要造水泥稻场,门前的树大都砍去。我记得老屋门前还有一棵石榴树的,就是那年砍了,连根刨去。绍焜家门前开阔,造了很大的稻场,却还能将三棵梨树留下。但树荫影响晒稻子,并将碍事的枝条全都砍去。估计是心里不平衡,绍焜家要求我家也砍了梨树的几根枝条,说是遮了他家稻场的荫。再后来,家家都造新房子。永祥家在绍焜家前头,起房子的时候,嫌面积不够,要求绍焜家将三棵梨树一并砍了。从此,月下村里便只剩下我家的梨花一树独尊。后来我家的梨花亦不如从前好了,我母亲说是因为绍焜的爷爷在旁边种了一棵楝树的缘故。楝树长得快,遮住了梨树东边的日头,东边便不怎么开花了。乡下人的嫉妒和恩怨便是如此的。绍焜家的老屋和我家的相挨。绍焜的老爷爷和我爷爷是堂兄弟,总是欺负我们家。我母亲又是招亲,绍焜的爷爷总不愿意我们家盖过他们家。当初分了我们家一棵梨树,到头来却要戕害它。这些事情,两家都看在眼里,只是彼此不动声色,逢年过节,依旧一团和气。后来读《国风》和《汉乐府》,觉得那里头有许多很有意思的小矛盾,忽然也就明白何以风是里巷歌谣了。
十七岁的时候,我离开家乡去南京,在雨花台看见了最壮观的梨花。那是梨花的海洋,寒食清明之际,漫天风雨中飘摇的便都是梨花白了。我常常一个人去到那里,呆呆地看那梨花谢。流年便从身边过去了。
二十一岁北上京畿,从此再未能与梨花谋面。十年过了,立春试笔,姑且写这梨花,权作纪念。
2005年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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