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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江湖夜雨评水浒 |
此外,身为贫家女,所嫁的夫君也往往就是一般的穷人。在唐代,这些人要服兵役、劳役,男人一走,女子身上的负担非常重。正像葛鸦儿所写的诗中说的那样:
卷801_30 【怀良人】葛鸦儿
蓬鬓荆钗世所稀,布裙犹是嫁时衣。胡麻好种无人种,正是归时不见归。
从诗中看,葛鸦儿应该是一位标准的贫女,她头乱蓬乱,只能带树棍做成的发钗,身上的衣裙还是当年出嫁时的旧衣服――看来自成婚后就没有做过新衣服。生活上穷困倒也罢了,葛鸦儿最大的希望就是让她的丈夫能陪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种胡麻。民间传说,胡麻(即芝麻)这种东西,必须要夫妻俩一同来种,有道是:“长老种脂麻--未见得”。就是说芝麻这东西一个人种它不长,老和尚种它当然不长,寡妇种也不长,必须要一男一女种才长得好。
当然这只是传说,但葛鸦儿这里借机来思念她的老公,我们也可想而知,连田里种什么这样的事都能联想到身在远 方的夫君,可见是无时不在思念,无处不在思念。情切之状,溢于纸外。故而此诗也得了很多诗家的好评。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卷二十中评此诗时说:“以耕凿望夫之归,比‘悔教夫婿觅封侯’,较切较正”。依我看,“较切较正”倒未必见得,不过“悔教夫婿觅封侯”乃是富家女的相思之情,这里却是贫家女的相思之苦。两者身份不同情境不同。不过,富家女是逼着(或者是鼓动)自己的老公去建功立业而造成夫妻别离的,多少有点咎由自取的意思,而葛鸦儿的老公却是被迫服役而离开,相比之下,葛鸦儿更值得我们同情。
贫女们一般都没有机会来读书习文,所以出自贫女们自己口中的诗句并不是很多,然而,也有这么一两位贫寒女子,她们兰心蕙性,所写的诗句也是卓而不凡,丝毫不弱于那些豪门名媛们,甚至比有些须眉男子的手笔还要俊逸风流。下面我们看一个叫程长文的女子:
程长文
程长文的详细情况,后世人所知甚少。她的生平事迹连古人的笔记小说中也找不到一丝痕迹(也可能是江湖夜雨没有找到)。然而,从她自己留下来的三首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程长文是一位虽家境贫寒,却才质高华,容貌娴雅的女子。
我对程长文的诗非常喜欢,觉得她的诗才丝毫不弱于李冶、薛涛,甚至较鱼玄机犹有胜之。我们先来看这首《春闺怨》:
卷799_54 【春闺怨】程长文
绮陌香飘柳如线,时光瞬息如流电。良人何处事功名,十载相思不相见。
此诗是程长文怀念远去的夫君而写的,从诗中看,她的夫君居然一去十年,就再也没有回来。也许是死了,也许是有了新人而抛弃了她,总之,程长文始终没有他的消息,没有他的下落。像这样的题材,本来也并不算新鲜独特,然而,程长文的这首诗读来,却是相当地出色。诗中起句先用“柳如线”暗喻扯不开理还乱的相思之情,开头尚比较平淡柔媚,然而第二句开始就笔锋陡转,犹如疾风山雨齐来,诗中形容时光过得之快用了“瞬息”、“电”这样的字样,显得格外触目惊心,给人以警悚之感。轻轻一转眼,十年就没有了,她的青春时光就这样在等待中渡过了十年!这首诗比较少见地押了仄声韵,读起来更显得低抑悲愤,如怨如叹。确实是一流的好诗。
程长文还有一首诗,名《铜雀台怨》,写得也是相当气势不凡:
卷799_53 【铜雀台怨】程长文
君王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雄剑无威光彩沈,
宝琴零落金星灭。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
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钟惺在《名媛诗归》中曾评道:“如此写事不必情伤, 便已凄然泪下”。程长文身为一女子,诗句却如此清丽飘洒,神韵飞逸,像“雄剑无威光彩沈,宝琴零落金星灭”之类的句子就算是放在李太白的集中,也并不见逊色。程长文之才,别说是一般女子,就是那些曾高中金榜的读书人,也未必能胜过。
可怜的是,程长文独居清寒之所,却又才华出众,有天人之姿,于是就引来一个歹人的侵犯。这厮手持钢刀,偷偷潜入程长文的闺中,想加以强暴。程长文宁死不从,被这厮砍伤多处,但在她的拚死反抗下,这个歹人毕竟没有得逞。结果这个歹人大概和官府有勾结,居然恶人先告状,将程长文关进了大牢,真是天理何在!
在狱中,悲愤难抑的程长文写了这样一首长诗托狱卒转交给长官,诗是这样写的:
卷799_52 【狱中书情上使君】程长文
妾家本住鄱阳曲,一片贞心比孤竹。当年二八盛容仪。
红笺草隶恰如飞。尽日闲窗刺绣坐,有时极浦采莲归。
谁道居贫守都邑,幽闺寂寞无人识。海燕朝归衾枕寒,
山花夜落阶墀湿。强暴之男何所为,手持白刃向帘帏。
一命任从刀下死,千金岂受暗中欺。我心匪石情难转,
志夺秋霜意不移。血溅罗衣终不恨,疮黏锦袖亦何辞。
县僚曾未知情绪,即便教人絷囹圄。朱唇滴沥独衔冤,
玉箸阑干叹非所。十月寒更堪思人,一闻击柝一伤神。
高髻不梳云已散,蛾眉罢扫月仍新。三尺严章难可越,
百年心事向谁说。但看洗雪出圜扉,始信白圭无玷缺。
也正是从这首诗中,我们才了解到程长文的一些情况,这也是有关程长文仅存的记载。从诗中可知,程长文是鄱阳人,当年容光照人,文采飞扬,草隶俱精。想来当时的生活还是比较宽裕的,然而后来家境发生变化,于是独自“居贫守都邑”。从前面“良人何处事功名,十载相思不相见”来看,大概就是因为其夫君一去不返而致。
然后程长文诉说了自己坚贞不屈,力拒强暴的过程,“我心匪石情难转”用的是《诗经·邶风·柏舟》一诗,《柏舟》中有段说:“我心匪石, 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意为:我的心不是石头,不可被人轻易转动;我的心不是草席,不可被人随意卷起; 我的仪容庄重, 举动高雅,不可以调戏。《诗经》中的典故,在我们今天或许有些人不熟,但在古时人人读《诗经》的情况下,是很熟悉的典故。程长文用此来表明自己凛然不可侵犯的高洁之志,向官长申明自己的冤屈。
可想而知,当这个官儿读到程长文的这首诗时,一定会惊诧于她的才情,正如钟惺《名媛诗归》卷十二中评的那样:“引情叙事,不亢不激。每从愤烈处作排遣语,而慷慨自明,仍不伤温厚之气。如此事,如此诗,学问与性情兼至,尤不当以舍生取义目之矣”。是啊,如此事,如此诗,如此人,是如此的让人感叹不已!
程长文的这首诗是不是打动了官长,将她昭雪出狱,史书和任何资料中似无记载,江湖夜雨狂搜百度、GOOGLE也无结果。于是江湖夜雨的一颗心悬在半空,始终不得着落。按说任何一个尚有一丝良心的官,看到程长文的诗,都会为之感动,从而替她洗雪冤情的。然而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假如遇到个收了歹人贿赂的赃官,程长文的诗写得再好,也不如歹人手中白花花的银子好。那程长文可就要含冤莫明,甚至会死于狱中了。
程长文无端引来一场牢狱之灾,可见贫家女子确实活得太不容易了。贫寒之人,到了官府,很少能有打赢官司的,像唐代诗僧王梵志就说:“我有一方便,价值百匹练。相打长伏弱,至死不入县”,挨打受辱,就只有“伏弱”,说什么都不去县里告状,就是因为衙门口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你根本就告不赢。
其实整个唐代应该有好多程长文这样的女子,她们品质高洁,坚贞不屈,比起那些骄奢淫逸的公主、贵妇们来要强得多,只可惜,她们的命运却是那样的不堪,难过清贫就是她们的罪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