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7月23日
(2024-07-23 18:5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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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评论1987龙卷风尚飞鹏 |
分类: 创作理论 |
我读贾平凹
尚飞鹏
在《人民文学》1986年第12期上,我看了贾平凹的小说《龙卷风》后,心里有一种躁动,说不来是难受还是兴奋,总觉得胸闷,像是憋住了气似的,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今天还不离去,它一直在我的心上挖抓,害得我什么事也干不成。不仅仅如此,它在我的体内一作怪,就闪得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于是这种冲动催促我拿起笔一吐而后快,我想读者和我一同共享这种感觉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但凡识几个字的人都知道,中国的陕西有个叫贾平凹的人,因为贾平凹一伸手就能写出好文章来。所以,贾平凹被人们称为中国当代文坛的才子。
贾平凹的知识面极为广阔:古今中外、天上地下、书法绘画、测字相面无所不能。难怪他笔下的各色人等活灵活现。贾平凹好称自己不善言辞,实际上他最善于保存自己的情绪记忆,他轻易不随便向别人吐露对事物的第一印象,尽可能地把第一感觉新鲜而完好地落实在稿纸上,让文学说话。所以,他走笔如飞龙,今天见了的事物明天就能写出来,明天见了的事物后天就能写出来,很多人无法理解他创作的神速,便开始叫他“贾半仙”了。
贾平凹这个名字叫得怪,它引起了我的兴趣。人们总把贾字念成谐音假,这样一来,姓贾的名字就不好起。比如:叫贾美丽的女孩就不如叫贾丑妹好,叫贾胜利的男孩就不如叫贾失败好。惟独贾平凹这三个字配在一起让人叫绝;平不能凹、凹不能平、平凹又皆假(贾)。平和凹是一对对立着的矛盾,然而他不在这一对矛盾中,因为这矛盾都是假的。如此看来,贾平凹这个名字大有超尘脱俗之感。如果从另一个角度对理解贾平凹这个名字的真实意义就是真突起。平凹这个名字既含蓄又富于哲理,对这样一个优美的名字,值得我展开思考和想像。
1985年在陕西省文联召开的“青创会”上,我第一次见贾平凹,并在一个组里讨论,他的长相确实不怎么威武。从贾平凹的眼睛里看不出马、恩、列、斯、毛的那种伟人气度,也看不出贝多芬、毕加索、弗洛伊德、尼采等艺术大师那种哲人的光芒和带有爆发力的创造性,这就难怪贾平凹写了《丑石》,看起来,以貌取人实在是整个人类的一大悲哀了。
我喜欢读贾平凹写的东西,不管是小说还是散文,是诗还是杂谈。贾平凹有一种本领:凡在常人看来不起眼的事,一经他的手就有了新意,他很善于无中生有,也善于有中生无,更善于显露显露的,埋伏埋伏的。做文章最难做到的就是恰到好处,这一点恰恰又是贾平凹的独到之长。我喜欢贾平凹的作品还有一个因素:他写出了人们想说而没有说出,想写而没有写出,写出而没有写好的人物和情节。但更多的他写出了人们毫无准备接受的结构和语言背后所蕴藏的那些深刻的思想。从贾平凹的作品可以看到,他以新的手法创造性地给中国古老的文学以新的生命。也是他惊人的内在精神渴望表现出来的一种体验。读贾平凹的作品能不时地感受到闪烁着灵气的火花,仿佛能看到他的灵魂在作品里静静燃烧,而表现美是贾平凹任何作品的主题,是贾平凹的内在美和灵魂美在作品中再现的结果。
贾平凹的作品涉及的精神领域和社会层面是非常宽泛的,任何人都可以看懂,任何层次的读者都可以在其中找到自我快感的归位。他的作品平易近人,任何情绪型的人都可以在他那里得到补偿。你把他的作品看得简单了,那么它就简单了,要多简单就有多简单。你把他的作品看得复杂了,那么它就复杂了,要多复杂就有多复杂。这是贾平凹的创作本领,仿佛在他的作品里能容得下整个世界。这不是贾平凹学来的,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质地。再加上后天的勤奋刻苦,就如虎添翼。我常常说:贾平凹是天才、鬼才、人才兼而有之的。所以,他的作品如是天籁、地籁、人籁相糅合的总体。我看到贾平凹的文字是必读的,但遗憾的是,我所读到的还没有占他作品的十分之一。我不知道是我读得慢了还是平凹先生写得快了?当然,我不敢说就了解他,但也不能说就不了解他;首先,我们的灵魂是相通的,我相信我的第六感觉,它往往是准确的。世界上谁也不可能写出大家都喜欢的作品,如果真的这样去要求作家们,那天下就无文章可做了。真正的艺术作品,更多是凭借一丁点印象,然后扩展开去任想像的翅膀飞翔。假如作家笔下的人物都由作家亲身体验和经历,即便把作家粉碎成上万个替身,也无法适应创作上的需求。其实,生存的本身就是生活,没有一个人可能脱离生活。离开生活就意味着离开了生命。重要的是看你感受不感受生活,以及感受生活的能力如何?所以,生存本体是感受生活的源泉,其次是创作愿望和表达的能力,解决好前两个问题是到达自由王国的一条必经之路。而贾平凹的创作正是从这样一条道路上走过来的。目前名目繁多的创作学习班很多,它只能适应一般作者的创作需求,是一种普及意义上的不可缺少的手段。对于一个天才,它是无用的。
最近看到一篇文章说,贾平凹现在基本上是一稿而成,这我相信,也是可以预见的。确实如此,一个真正的天才,他们的创造性、想像力、感受力是极强的,可以说是超出一般概念而言。在一次创作学习班上,我突然发现创作确实不是学习班就能解决了的问题,更不是靠掌握一些创作方法就能产生好作品。如果按照创作理论的程序去写作,一个作家一辈子写不了多少东西,好的作品就更难出现了。按照理论上的推理,我们就更难理解莫扎特四岁就能作曲,就很难相信曹植七步诗的产生。所以,人们都称他们为天才,事实上天才是存在的,但不是说勤奋就不需要,勤奋是天才的基本因素。缺少了勤奋就不会成为大师。其实,成功的条件有一万条,其中有能感知的和无法感知的,有能用语言表述的和无法用语言表述的。伟大的艺术家总是具备了所有的条件(缺一不可),他们像是着了魔似地创造,创造已经成为他们生存的首要意义。他们不断地用内心丰富博大的灵魂热爱或鄙视这个世界,不断翻新自我臆造的崇拜偶像和精神世界。难怪我发现,贾平凹很少写理论性的文章,新作却不断地写出来,成为我国少见的多产作家。贾平凹决不是怕因为写了理论文章分散创作精力,也一定不会认为写了理论文章是对生命情感的浪费,更不是忙不过来。应该说,是太多的创作冲动时时纠缠着他;创作的快感始终成为他审美世界需求的第一性,使他暂时无法回首其他艺术门类。从贾平凹的创作状态,我们便可以得知,他正在迅速地使自己的写作从第二生命转化为第一生命。
我更喜欢贾平凹的散文,那是一个纯而又纯的世界,读来使人感到在一个雪夜里,月光照着你在铺满大地的洁白地毯上随意散步,你踩着雪在徘徊之中发出一种奇响,夜极静,你感到生命就在你的手中抖动,你的思绪因心境的变化而变化,时而复杂,时而又会是一片空白,让人觉得这样活着就足够了。贾平凹的散文能抹去一个人心灵上多余的部分,也能弥补一个人心灵上短缺的部分。它自然得就如同你亲临群山、大海和森林深处一样。贾平凹早就悟到了这一点:自然就是美。贾平凹的散文之所以美,恐怕与他有一颗童心是分不开的,他写过一首儿童诗《问》,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妈妈,鸡没有叫,为什么天照样亮了?”奇特的想像力和认识事物的本质能力,决定了他艺术表现的气质和浓度。不仅如此,贾平凹还是一个诗人,去年他在《诗刊》发表了《一个老女人的故事》,可算是叙事诗中的佳作了。这首诗构思精巧,内容深远,尤其应用了东方神秘主义的魔幻手法,使作品更加超然莫测,其中的艺术性反映了贾平凹的独特感受。所以,诗的语言和机智在他散文里起着极大的作用。总之,他的创作包含了文、史、哲的深厚内涵。他不管是写什么,表现什么,写长写短,总是用艺术的感觉包容一切。我想,贾平凹的散文作品,大多数来自诗的灵感,因为,他总是用诗人的眼光观察生活,就会写出具有诗意的作品。贾平凹差不多在所有人的眼里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书生,这是一个错觉。在我的笔记本上抄过他说的一句名言:“要有十二分的骄傲,也要有十二分的谦虚。”这话不是谁想说就能随便说出来的,可见他很早就深知,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必须同时超出两个极限,才能对人世间的感悟深刻而丰富。他还说:“疯狂起来视天下无人,惭愧起来三天羞于出门。”由此可见,贾平凹内在的疯狂已超出了极限,同时也是克己的,克己也超出了极限。可以说,贾平凹的散文是冷静的,也是热烈到顶点的火山。
贾平凹还喜欢书画艺术,在西安市的大街上,时不时能看见他题写的牌匾,我不懂书法,绝对不懂。但我能感觉到贾平凹书法中的艺术魅力,他的字流畅周正,通情达理,其功力与创造性共存。我一直以为,中国的艺术有二:一是书法,二是相声。他们的艺术生命已经达到自由王国的境地。听说贾平凹更喜欢狂草,狂草这东西十分大器,它妙就妙在忘形而得意,忘意而得情,忘情而得心,忘心而得神,最终成为流动意识的抽象线条。所以,贾平凹的写作与书法的某些神秘因素正好合为一种天然的联姻。我想,贾平凹的小说、散文、诗歌及书画不再是一种单纯的写作形式,而是一种生存状态。他不论写什么已经忘记了这种表现形式的外壳。不知大家有没有同感,贾平凹的小说像散文,散文像小说,诗像散文,散文像诗。在他那里一切形式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自然,自然是世界上最难求的东西,然而,贾平凹得到了它,于是他成功了。我以为,在贾平凹那里,小说、散文、诗歌、杂谈从来就没有严格的界限,因为它们的本质都是一致的。如果能把作品真的写成四不像了,那就可能离成功不远了。贾平凹的小说《龙卷风》是一篇佳作,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作者已经完全退出小说本身,小说里的每一个人开始自己走路了,一种人物自身的行为开始合理而自由地运转,但我更希望看到贾平凹在文学方面创造出洒脱大气的“狂草”之作。
从贾平凹的很多作品里可以看出,他对中国古典文学和哲学的研究有很深造诣,除了他悟性好以外,他的勤奋与刻苦也是超人的。贾平凹的作品在结构、人物描写及表现手法等方面都可以说是中国传统式的。他的作品对中华大众心理的把握,对民族语言的应用和创造方面,在目前国内作家中,也是很少见的,很少见到像贾平凹这样纯而有效地在继承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发挥自己的作家。他的一些作品告诉我们,他在80年代前就开始“寻根”了,开始把自己的创作基于最古老的哲学意义。当全国性的寻根热开始以后,他又进入了一种更深刻的美学探索与思考,这种敏锐的超前意识不能不说贾平凹具有某种特异功能:就是他对中华民族这块土地特有的内涵感知力和对自身生命意义的高度洞察。他的作品在这块忽冷忽热的土地上倾注着全面的热血,他无法“超越”这块土地给予他的一切。他在人民之中,成为人民热爱的作家,他的作品离不开土地、离不开人民生活中的悲欢离合。他的作品还反映了一个主题,那就是一直在和中国几千年的封建残余作最顽强的斗争。虽然,我不能找到贾平凹近期关于创作追求的理论依据,但在《龙卷风》里,我明显地感到他在追求一种更为博大更为冷静更为内在的,甚至是一种疯狂的状态,这种疯态没边没沿,会使他的新作迅速蔓延到整个宇宙空间。
贾平凹的创作追求已进入了更高层次,他已经摆脱了写作技巧对他的束缚。他已经无愧于接受最高技巧是无技巧的光荣称号。我预祝贾平凹走向世界文坛的峰顶。
我本来是不打算写此文的,贾平凹的《龙卷风》不让我安宁。我不是在写文章,我只是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而已。我总是满怀激情地写诗、激情往往使我不由自主。当然,文章一经出手,就由不得自己了,它要飞翔。
1987年1月于陕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