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你的脸上读到了陕北高建群
(2023-09-05 21:5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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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诗歌理论 |
我在你的脸上读到了陕北
高建群
一位诗人抱着他的六弦琴,正向我们走来。让我们接受他,他一身牛仔,一头长发,面色铁青,不修边幅,他的瘦瘦的躯干因为燃烧而几成槁木,他的童稚般的眼神告诉你他大约是个将天上的消息带给人间的预言家,他的神情又告诉你他仿佛像一个弃儿,正匆匆忙忙地去赴上帝之宴。他叫尚飞鹏。他新出的诗集叫《情王》。
一些年前,我对尚爱仁先生说,他这一生,为社会奉献了一件优质产品,他叫尚飞鹏。我进一步解释说,尚飞鹏,以我的眼光看来,会是前途不可限量的诗人。尚先生听了我的话后,不置可否。尚飞鹏则在一些年后,在这本《情王》中,豪迈地告诉我:“恰如破壳而出的鸡子再也无法走进蛋壳”,以示他将会比他的上一代更优秀。
此刻我在灯下读着《情王》。我感到它像一个害热病的人的呓语,杂乱、庞大,时时又露出才华和激情的利爪,继而,我又觉得这位诗人像《百年孤独》中的那个魔术师,拖着一块磁铁,从城市里的街道上穿过,于是,街道两旁的各样铁器,包括住家户中没有放置好的锅碗瓢勺,都呼呼啪啪吸到这个磁铁上来了,那诗人却依旧走着,茫然不知。
于诗歌我已经陌生了很久了,几乎像一个老古董了,但是《情王》引起了我的冲动和创作欲望,我感到血液像火苗在我血管里燃烧起来。此刻我只能找一些旧的参照标准来读它,例如惠特曼。是的,我在诗中感觉到了惠特曼的某些气质:雄浑、豪放、不拘小节。例如这一段:地球啊/这个巨大的牢房/挺着滚圆的肚子缓缓而行。又例如;美人啊/浪迹天涯的男人/是你的丈夫是大地的长子/本世纪最伟大的诗人/在凄凉的长夜里/独守黑色的牡丹。当然较之惠特曼,这些诗中,已经有了更多的现代意味了,因此它的精神,似乎更接近于艾略特。艾式的句子在《情王》中几乎比比皆是,允许我在这里再摘录两段:在每一个季节里/我准时收获地球的思想;另一段:我踏响回归的大道/这城市到处散发着腐朽的气味/那些崭新的贵族像一群臭虫/在大街上蠕动/蜜蜂都死了花园有什么用/肉体死了/衣服有什么用。
请原谅我在这里提到惠特曼和艾略特。起码,在这位年轻诗人的诗行中,我们能感受到某些未来的大家的端倪吧!让我们满怀热情地迎接他和接受他,并慷慨地企盼他能有来日。
陕北是一块苍凉而又豪迈的土地,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在这里两千年的一场婚配,繁衍出这块土地上优异的人类一群。诗人的籍贯在佳县,我曾经去过那个地方,光秃秃的像牛脊梁一样山峰之巅,矗立着一座县城,而左近便是号称“陕北灵根”的道家圣地白云山。住持曾经破例,让我撞响过那山上的晨钟暮鼓。当那雄浑的钟声在这秦、晋、宁、甘、内蒙五省区交界处响起,并顺着脚下的黄河传到远方时,我曾经怀着最诚挚的愿望,将我的祈祷和祝福送到钟声掠过的每一个地方。
是的,在尚飞鹏的脸上,我读到了陕北。不仅仅是眉毛、眼睛,不仅仅是脸上那凄苦无奈的表情,不仅仅是那风中摇曳蒿草般的胡须,亦不仅仅是面孔上方和下方的两个奇异的肉疣。是的,不仅仅是这些。当然这些也很重要,因为它们仿佛像一个陕北地形图,尤其当那嘴唇说出纯正的乡音时,这地图便更见真切活泛。然而我这里说的是更深一层的东西。我在这里读到的是两千年的遗传基因,积淀到这张二十世纪的脸上的情景。我在这张脸上读到了烽火与硝烟,岁月与历史,读到了“可怜无定河边骨,扰是春闺梦里人”,读到了饥饿史和暴动史,读到了深深地印着地域浪迹的一个人类一分子。
文章快要结束时,允许我在为这位有才华的诗人真诚祝福的同时,再大胆地提一个,忠告,这忠告就是:永远不要使自己漂浮起来,永远让自己保持初生儿般的纯洁。我这话不是空穴来风,它是有所指的。因为我已经看到了前头几位明明白白的失败者,看到他们随着老境渐来,正日益变成悲剧人物和滑稽人物。我以我的对陕北的全部的爱和祝福,将这句话送给我的朋友飞鹏先生。
1996.9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