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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悬一线·断桥(下)

(2008-03-03 09:41:31)
标签:

胆小鬼

原创

散客月下

断桥

桂林

杂谈

4.

 

  梅瑰点燃了一支香烟,在这之前,邙僮从来没见到过她吸烟。

  邙僮的冷静态度让梅瑰深感意外,特别是这句“我能给你一个拥抱”,几乎催出了女人的眼泪,原本设计好的台词和计划被这简单的一句话推进了死角。

  寂静,死一般寂静。在一间陈列死尸的房间里,两个会呼吸的人,用沉默进行了一场无言的对抗。

  邙僮知道,面对这样一个女人,任何多余的话都会激起她的情绪的波动,说错一句,便绝无生路。

  最终,还是女人忍受不了这样的压抑气氛,率先打破僵局:

  “拥抱?当着我丈夫的面?”

  “天啊,这是什么丈夫,分明是一具死尸,不知被她用什么变态手段处理成的一具干尸!哦,不能,一座摇摇欲坠的桥梁是经受不住超载车辆穿行的。”邙僮咬了咬牙关,把满口的苦涩咽了下去。开始在大脑中迅速搜索记忆库底层收藏的心理学知识,试图把它们拼凑成合适的语句。

  “回答我。你就忍心当着我丈夫的面抱我,亲我,和我做爱?”梅瑰的语调开始升高,她弯腰俯下脸庞,室内暖气充足,光线明亮,邙僮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眼睛里闪烁着的疯狂火花。

  一座桥梁只有在承受不了压力时,才会发出巨大响声;一个人的声音变高,也就意味着底气降低。邙僮相信自己赢得了第一个回合。

  “我,我可以和他决斗!”邙僮开口了,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清晰而肯定。

 

  “哈哈哈……你这个疯子!没看出他已经死了吗?”邙僮的回答显然再次令梅瑰大为意外,事实上,是再次击败了梅瑰。

  “这家伙太好玩了,简直比我还疯狂,真是低估他了。”梅瑰心想。

  邙僮突然想笑,还有什么比被一个疯子骂成“疯子”更好笑的事呢?不过,他没笑,他知道还不到笑的时候。

  让梅瑰亲口承认她丈夫已死这个事实,就是最大的胜利。邙僮决定乘胜追击。

  “我也可以死!为你而死——方式由你来选择。”说出这段话,邙僮紧张得心跳加速,冷汗不停地渗出脑门。

  “你撒谎了,邙僮。”梅瑰用镊子夹了一块药棉,轻轻擦拭着邙僮的额头,“瞧你这满头大汗,任何人撒谎都是这样的反应的。你没那么勇敢,你只是想哄我开心而已。说吧,有什么诡计?想哄我放你走?”

  邙僮摇摇头:“我今天来了,就没打算离开,除非你跟我一起走……现在看来,不可能了。没关系,我就死在这儿好了,得不到你,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他的额头不再流汗了,但身体却开始微微颤抖。因为这段话并不是他临时编排的台词,而是这三个多月来,反复萦绕在他脑海中,发自肺腑里的真实想法。

古往今来,热恋中的男女总会用“死”字来表达自己的爱情誓言!邙僮也不能免俗。

  梅瑰再度陷入沉默,男人坦诚的目光和颤动的身体证明,他没撒谎。

  “我欲升天天隔霄,我欲渡水水无桥。”邙僮突然念出两句诗。

  “什么?”梅瑰没听明白。

  “我欲升天天隔霄,我欲渡水水无桥——唐代诗人顾况的诗句。”邙僮年轻时,特别喜欢唐诗宋词中咏叹桥梁的词句,也是因为这个爱好才选择了桥梁工程设计专业。

 

  梅瑰沉默了。邙僮的目光,落在她剧烈颤抖的肩膀上,女人哭了。邙僮突然觉得她很可怜:这么多年了,伤心难过的时候连个依靠的肩膀都没有,所有的一切都要自己承担,太辛苦了。

  梅瑰哭得很无奈很无助,邙僮好想把她紧紧拥入怀中,告诉她:“其实我懂,懂你的心。”

  “梅,过来,趴我胸前哭。”他柔声说道。

  梅瑰听话地转过身,趴在邙僮身上继续痛哭。哭得声嘶力竭,哭得痛彻入骨,最后化作悄无声息的抽泣,又渐渐变成轻轻的鼻息声……她睡着了。

 

5.

 

  邙僮全身酸胀,四肢麻木,但心里还是踏实了许多,甚至感到了一丝甜蜜。尽管此刻身陷囹圄,邙僮还是无法磨灭内心对梅瑰的强烈爱意。交颈同眠,相拥而卧,这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吗?

  她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长发散落在他的胸膛上,发丝摩擦着他的皮肤;女人眼角残留着晶莹的泪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娇柔的呼吸裹挟着花香味,扑鼻而来;她的身体以缠绕的姿态覆盖着他,如同一架紧贴水面的浮桥。

  他闭上眼睛,努力不去想浮桥的不稳定性和危险性,任自己她在怀中休憩。这是一种疯狂的行为。他想:她疯了,我也疯了。

邙僮模模糊糊地陷入了一片迷茫之中。

 

  邙僮被一阵金属碰撞声惊醒,睁开眼睛的一霎,他觉得心都快要跳出喉咙了。

  “你醒了!”梅瑰正在邙僮身上忙活着,用一枝记号笔在他的皮肤上画框框,“我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了让你与大河决斗的方法……剥开你的皮肤,剜出肌肉,填进泥土,然后栽种玫瑰。血液与脂肪是最好的护花营养,这么些年来,大河就是这样给我养花的。我让你俩比比,看谁身上开出的花儿最多,最鲜艳,就算谁赢了。你说好不好?

  邙僮听得头皮一阵发麻,汗水顺着额头上不停滚落,湿透了枕头。他想张嘴大声呼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喉管好像已经被割断,黏稠的鲜血正在床单上缓缓流淌。

  “这不是真的!我是在做梦,做梦!”邙僮挣扎着,在心底呐喊。

 

  “做梦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低声响起,是梅瑰的声音。

  邙僮睁开眼睛,还好,真的是做梦。

  “梦见什么了?”梅瑰侧身坐在床头,又恢复了“河语梅瑰”女大夫那副仪态万千、温柔体贴的模样。

  “做了个噩梦……”邙僮开口说。还好,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瞧你这一头汗……”梅瑰用镊子夹着药绵,轻轻在邙僮额头上擦拭着。虽然邙僮很愿意享受梅瑰的关爱,这种体贴方式令他很不自在,联想到刚才的梦境和眼下自己的境遇,他觉得梅瑰纯粹把自己当成了一具尸体。

  “快放开我吧,梅瑰,我快受不了啦……”他央求道。一整夜了,闹也该闹够了。  

  “唉……”梅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放了你,放了你我怎么办?”

 

  七百多年来,花桥的桥墩每隔一百九十七年就会下沉。原因是桥下的小东江有多层暗流,河底往下数十米均是鹅卵石,桥墩无法夯实,聪明的古人采用巨型原木拼成“井”字形,置于河底为桥墩奠基。实际上,花桥就是一座浮桥。每过一百多年,原木腐朽,浮桥必然坍塌。

  人的心情变化如河水奔流,心理病变就是河床下的暗流,随时威胁着桥墩安全。对于桥梁工程师来说,天下没有稳固不了的桥墩,关键是要找准暗流的位置。现在,邙僮可以断定:大河早已辞世,梅瑰因为不肯接受这个事实而产生了病态心理。长期面对卧榻上的爱人,她已经失去了再去爱另一个活生生的男人的能力。所以,她对邙僮采取了囚禁行动。

  “梅瑰,你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大河已经死了,你有权利过新的生活,知道吗?我爱你,我可以给你最真实的生活,最真实的拥抱、关心……我们在一起一定会幸福的!”邙僮娓娓道出了自己的心声。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他说得极其恳切。

  三个多月以来,身处海南岛桥梁建造工地的邙僮几乎天天神不守舍,彻夜难眠。这股积淤在心头的情愫,直到今日方才一气道出。他如同完成了大桥合拢前的最后工作,尽管心还悬在空中,胆量却已放开。

 

6.

 

  梅瑰的眼神直愣愣地定在邙僮脸上,目光忽冷忽热,最后又化归一片寒冰。

  “你知道大河怎么死的吗?我杀死的。”

  “……安乐死?”

  “不,当初那场车祸是我策划的。”女人的语调已经泛起一丝杀气,听上去不像瞎编, “还有,你注意到庭院里花圃吗?泥土下面还埋着一个女人,一个叫韩青青的女人。她是大河的初恋女友。”

  虽然被手脚被束缚了一整夜,四肢已经麻木,邙僮还是禁不住全身颤抖起来,上下牙床剧烈地磕碰在一起。

  他总算明白了女人的用心,她是要他生不如死,以代替她的植物人丈夫。他刚才还为自己炽热的表白而通体发热,不料却被女人一番话又打入冰窖。

邙僮闭上了眼睛,一座巨型桥梁在眼前轰然倒塌。

 

  “叮咚——”门铃响了。

  梅瑰警觉地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看。然后操起一卷纱布,塞进了邙僮口中,转身出了门。

  老房子隔音效果比较差,邙僮清楚地听见梅瑰将客人引进屋里的声音,来人好像有两三位。

  邙僮用舌头顶了一下嘴里塞着的纱布卷,发现居然有些松动,使劲一顶,居然顶出去了。邙僮心中一喜,刚要张嘴高呼救命,门外传来的谈话内容却令他感到迟疑。

  “这两位是安全监察厅来的同志,想找你了解一个情况。你的病人中有个叫邙僮的,是吧?”一个男人问道。

  “邙僮?有的,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梅瑰答道。

  这女人真会装蒜。不过,他实在想不明白,监察厅的人找他干吗?很快,一个熟悉的声音解答了他的疑惑。

  “是这样,你看今早的新闻了吗?一座即将建成的桥梁发生坍塌事故,五名工人遇难,作为桥梁工程设计师,邙僮是主要责任人,我们希望你能帮找到他。”说这话的是老梁,邙僮单位安全总监。

  假如说刚才梅瑰充满杀意的表白,令邙僮如坠冰窖,那么,梁总的这番话,已经使得邙僮陷入了生不如死的境地。

  过去这三个月,邙僮人虽在工地,整个人的心思却处于“缥缈飞桥跨半空”的状态,日夜思念着梅瑰。现在仔细想来,临返回桂林前,自己好像是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匆忙中,似乎是把一张数据错误的图纸交给了施工人员。

天啊!五条人命……

 

  “好的,假如他再来看病,我一定通知你们。”梅瑰送走了客人。

  她回到房间,一眼就发现邙僮嘴里没了纱布,却没法呼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别笑了,你杀了我吧!” 邙僮说完,全身又一次剧烈颤抖起来。

  梅瑰止住了笑,眼神变得诡异而冷漠,她从工作台上取出一管注射器。

  死,真是一个很奇妙的字眼。

  我们常常把这个字眼挂在嘴边上,似乎死并不可怕。可是死亡又是那么的让人恐惧,更可怕的是,你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7.

 

  “叮咚——”门铃再度响起,“叮咚——叮咚——”

  梅瑰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犹豫了片刻,还是将纱布卷重新塞回了邙僮口中,这一次,她使得劲很大。

  很快,外屋传来一阵争执声。

  “对不起,梅大夫,我们要进里屋检查一下。”还是老梁的声音。

  “不行……除非你们有搜查许可证。”

  “我又不是警察,要什么许可证!”老梁变得蛮不讲理起来,门被狠狠撞开了。

  接着,邙僮看到了老梁张得大大的口腔,好似一个幽深的桥洞。

 

  邙僮因为严重渎职罪被判两年徒刑。

  走出监狱大门那天,开车到郊区监狱接他的居然是老梁。

  “单位领导研究过,准备继续聘用你。你有信心重新做人吗?”老梁问。

  “梅瑰……她是被判死刑了吗?”这真是个好消息,但邙僮却轻松不起来,他的心里始终放不下梅瑰。

  “她?她没坐牢啊!实际上,他老公根本没回过家——车祸不久就死在医院了。所谓‘努力唤醒沉睡的丈夫’,完全是这个女人的臆想。”

  “那,那床上开花的尸体是谁的?”

  “哈哈,哪有什么尸体!那不过是一具报废了的医用人体模型,多年来,梅瑰守护的,就是这个塑料玩意儿。”

  “……她还说,她杀了大河的初恋女友,一个叫韩青青的女孩,就埋在她家庭院花圃里……这也是假的吗?”

  “韩青青?唉,根据你反映的情况,警察还真的立案做了调查,最后发现那个叫韩青青的女孩活得好好的。”

  ……

  “那天,你为什么会怀疑我在里屋?”邙僮问老梁。

  “你给那女人送花了,从工程工地特意带回来的玫瑰花,对吧?”

  “是啊,就插在外屋的花瓶里。可以,冬天桂林应该也有暖棚培植的玫瑰花卖呀!”

  “不一样。你那束花的配花是茎仙草,它是热带植物,海南岛独有的……梅瑰现在还在康复医院接受治疗,我希望你不要再去找她。”

(完)

本文刊载于《胆小鬼》2008年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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