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证词
张庆国(文)
半夏的小说《铅灰暗红》,表面上写少女时代的矿区生活见闻,其实是写一段特殊的中国政治经历下,生命的成长、追忆与反省。群山遮蔽中的矿区,铅灰色的时代烟尘,艰难涌动的暗红色情感,少女的目光划过千疮百孔的沉重岁月,无忧无虑,又疑窦丛生。那份生活与其说是历史,不如说是一个隐喻。作为隐喻,铅灰色矿区的寂静锁闭,比喧嚣而敞开的城市更有力量,含义更鲜明,象征性也更强烈。
更多时候,文学的意义之一就是为岁月作证,这份岁月可能是他人的生活,也可能是自己的经历。半夏出于女性写作者的习惯,更容易把本属于他人的生活事件,写成自己的回忆与反省,这个方向和最终导致的叙事结果,不全是写作之初的刻意设计,是本能使然。这是因为,要一个女性写作者像男人一样干技术活,把一堆岁月的木龙骨和层板丈量划线,截断刨平,制作成面目全非的流行家具,实在太过于理性、刻意、干燥和坚硬。女性柔软的写作,总是不可避免地与自身经历的切肤之痛相关,纠缠不清并真假莫辨。


所谓切肤之痛,在半夏的这部名为《铅灰暗红》的小说里,不是可见的人生挫败或灾难,而是隐蔽在内心的惋惜与慨叹,惟其隐蔽,外部呈现的叙述事件,就有一定程度的改造和放大,她的切身记忆也就与虚构的小说文本相混淆,营造出可供想象的叙事空间。
有了叙事的想象空间,这部小说作为岁月的证词,一个时代的情感生活隐喻,也就有了脱离写作者自身的铅灰色记忆背景,自由奔跑和张望的余地。在这部小说中,岁月的证词,是由名为红英的少女的内心独白构成,内心独白未必是自言自语,而是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疑问与困惑。群山不言,矿区的厂房烟尘密布,少女红英的目光,在不知不觉间,挑破了所有沉默、慌乱和辞不答意的解释,使其露出破绽和漏洞。
少女红英居于矿区,却置身事外。她满心欢喜,身轻如燕,穿行于往事之中,游历于时光之远。于是,往日的现场目击人红英,顺理成章地成为隐蔽于事件之后的今天的叙述者,事件的亲历者与事件本身若即若离,出入自由。这个自由奔跑和张望很重要,也是半夏这部小说的最大特色。
这是动荡与宁静、明亮与灰暗、天真活泼与世故疲惫的对比,是岁月之重与生命之轻的缠绕扭结。一份看似真实的沉重岁月,因为有了穿梭其间的少女的奔跑、张望与家长里短的议论,就有了由实到虚,由浅入深,由表及里,由近而远的表达,有了独特的叙事角度并收到良好效果。
当叙说之鸟从三十年前的群山中飞出,盘旋于五光十色的当下生活,盘旋于善于遗忘的纸醉金迷的崭新时代,盘旋于汽车、房产,股市的滚滚洪流之中时,那些被岁月掩埋的疼痛,那些苍老而疲惫的面容,尤其不能忘怀。所以,岁月的证词不只是追忆,也不只是历史学与社会学的归纳总结,而是文学意义上的时光重现。美何以变成丑?爱何以转化为恨?欢乐何以陷入沉默?暗红的情感微光,何以被铅灰色的烟尘覆盖?诸如此类亘古存在的生命拷问,在并不刻意强调的少女生活的叙述中,在貌似轻松的说笑里,一一逼近阅读者的内心,令人肃然、警醒和惊觉。这种惊觉,是人类万劫不覆,历经曲折却能归于美好的重要依据。


作者:张庆国,云南昆明人,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昆明作家协会主席,《滇池》文学杂志主编,云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硕士生导师。迄今为止,发表过小说等作品400余万字,小说作品被中国大陆各选刊多次转载,入选多种中国小说佳作年度选本。出版个人作品专集和其他图书15部,获北京“十月文学奖”、汉语文学中国女评委“最佳叙事奖”、中国冰心散文奖、全国运河散文大赛一等奖、三次云南文学奖、连续五届昆明茶花艺术奖文学作品金奖等。代表作有《如鬼》《天高地远的温柔》《黑暗的火车》《意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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