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屎花和勿忘我——《铅灰暗红》后记
狗屎花和勿忘我
——《铅灰暗红》后记
晓得大耳巴吗?那是一种病,学名腮腺炎。
我10岁的时候得了一次大耳巴,大耳巴是一种传染病,因为突然间好多小孩都生了大耳巴,两个腮帮一下子像发面馒头肿得厉害,脸孔变形,一家人有个孩子得了病,其余的兄弟姊妹也马上就会得。职工医院里一时间全都是吃药打针的小孩,可能那时的医疗水平很低,我吃了很多药打了好多针,腮帮子还不见消肿,而且把病也传给了妹妹,我妈急得不得了。
好心的邻居拿来了熬制多年的杨梅膏,教我妈给我们姐妹俩抹在鼓胀着的腮帮上,说是很管用。我妈把杨梅膏涂在黄草纸上做成狗皮膏药的样子给我们姐妹俩脸上贴了两张。
我去照镜子,嫌丑,坚决请病假不去上学了。不去学校上课,我高兴得很,也不管生着病,爹妈前脚去上班,我后脚撵着就跑出去疯玩。玩伴们几乎都是脸上抹着酱色杨梅膏的孩子,没病的孩子上学去了。合并同类项,一群得了大耳巴的孩子一起撒野。三天过去,没见好,我妈急得到处去访治病方子。
秘方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天我妈在公共厕所里解手时听得一土方,据说灵验得不得了,保准药到病除。那方子简单:狗屎花的根和红糖一起捣烂,然后敷在患处。
我妈立马回家拎着小铲子带着我们姐妹俩去被我命名为小桃花河的河埂子上挖狗屎花的根,那一季正是狗屎花盛开的日子。
我妈用洗净的狗屎花的根用研臼和着红糖捣得稀烂,用两条沙布兜着药糊糊,给我们姐妹俩一人脖颈上系一条。我往镜子里一瞧,活像电影里头部受伤的伤病员似的,比贴杨梅膏还难瞧。我和妹妹只好缩在家里哪也不敢去了。
嘿,神了,一天之内我们的脸竟然消肿了,嗓子眼不疼了,食欲有了,大耳巴病完全好了,我立即要求吃盐水焖洋芋两个,我爸爸说,小孩子每得一次大病过后都要很长一下身体。
后来,只要见着别人家的孩子得大耳巴,我妈就热情地把那剂好方子告诉人家。得过那一次大耳巴,我们姐妹俩从此再也没有染过那病。现在的孩子不得这种病了,因为从小就打过腮腺炎的预防针。
那种在夏天的田埂子上摇曳着的蓝紫色的细碎小花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它的名子是那么不雅——“花”字前面加个“狗屎”的前缀。
绝的是,我在读大学生物系学植物分类学的时候,老师带我们下乡采标本,他指着那田埂子上的一丛蓝花花问我们平时把它叫什么,我冲口而出:“狗屎花!”,老师笑着点点头,说:“我把它的学名告诉你们,你们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它的学名叫‘勿忘我!’,外国人把这种野花培育优选出来,取了一个好名字,它便在国际花卉市场上很有身价,在国外,情人之间互赠‘勿忘我’表达爱情。”
全班同学都讶异得直眉愣眼的,当时是八十年代中期,昆明的花卉市场上大家还没见识过人工培育的“勿忘我”花。
后来我在翠湖公园里看见一种引种的紫红色的不起眼的十字花科(注:平时吃的白菜、芥兰等等就属于此科)的花卉,其学名正是诗意而浪漫的“紫罗兰”时,我就不再见怪了。
狗屎花的种子表面有带倒勾的纤毛,它干枯后,牲畜、田鼠、人打它旁边过,那些小种子会趁机粘挂在动物皮毛上或人们的袜子、裤脚上,小时候我穿的尼龙袜最粘狗屎花的种子,等发现后用手扯下来丢弃,正好是帮它们传播了种子。狗屎花的种子在我命名为“老咀山矿”的孩子们的嘴巴上,叫“粘娘娘”。
轻贱的狗屎花,它的根治愈了我的腮腺炎,它的学名叫“勿忘我”。
轻贱成为一种美丽,我忘记不了的奇美。
在时间的缝隙中,我为到处盛开的生命奇葩感叹。
世界如此浩大,有着如此明显的复杂性。
我试着在一派铅灰的底色上涂抹一笔一笔暗红的调子,我用笔记体小说的形式讲述被纪录者独特的生命姿态。
那些独特源自人性的或明或暗,出自疼痛的内心,出于深层的血肉。
在本书的自序里我说我要鲜榨我内心的那些故事,现在我再回头看,鲜榨过后滴滤下来的的确有了种种不同的滋味:
酸的,甜的,苦的,辣的,淡的,咸的。悲的,喜的,奇的,怪的,神的,仙的,冷的,暖的。正常的,非常的。
当我写罢此书的正文来写这篇后记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我起码读过不下十遍的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最著名的小说《交叉小径的花园》,小说里的中国通阿尔贝先生意外地获得了他正苦心孤诣研究着的中国古代一个作家的作品残句“我将我的交叉小径的花园,遗给各种不同的(并非全部的)未来。”阿尔贝先生于是突然了悟,那部混乱难解的书就是那个迷宫一样的有着很多交叉小径的花园。
个人的命运是同一条时间轴线上踩踏出来的一条一条小径,它们重叠着交叉着。《铅灰暗红》不是神秘莫测的花园迷宫,它很有可能是一团故事的麻,但我奢望着要把它遗留给没经历过这段历史的未来的人们,他们一定会从其中理出些头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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