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拉德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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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得此图,未见月亮,却觉得这月的清辉笼照下的树林子给我的印象符合我九年前的心境……当时我看见一株开着白花的李子树在月亮下面异常清白,微风中飘来长一截短一截的李子花香,后来也曾在古诗词里读到古人说雪白的梨花李花要在月光下欣赏才最美丽……
大拉德的月亮
半夏/文
今天是正月十六,我想起了整整九年前看见的那轮圆月。
2000年的正月十六这一天晚上,我在云南宜良县的九乡,在一个叫大拉德的彝寨看月亮。
月光照耀下我的影子斜长,单一。
在大拉德的月光下我只有一个单纯的影子!——这是我意外的发现。
即使在晚上,黑夜的深沉把白天的喧哗过滤去很多后,城里人的心绪还是静不下来,即便是影子——身处夜的城市,各个角度投射来的五光十色也要把人的影子搞得复杂起来——叠叠重重、明明暗暗,那影子魑魅魍魉式地尾随着你。
那一刻,四周没有任何光源,没有任何诱惑的折射和反光,唯有头顶上一轮明月。
在这个地方发现内心纯净的同时发现自身的影子如此单纯,这是异样的经历。
世纪初年的早春二月间,我在云南宜良九乡的一个叫大拉德的彝寨舍不得离开那个月亮的笼照。
吃过晚饭,当地的朋友说带我们去九乡风景区旁那个彝寨走走。进得寨子,朋友随意地用手一指说:就去寨子口那人家坐坐,领你们去看看他家的麂子。朋友说,这人家前年山上撵到一头公麂,舍不得杀吃,就一直把它关养着。
一只拴着的大狗闻见陌生人的味道,忠实地狂吠起来。闻声出来的主人是个彝家打扮的大嫂,她热情地叫我们进去坐坐。
我要求看那捉来养着的麂子,大嫂找来手电筒给我照光。
宽敞的院场旮旯处,一个铁笼子里,果然有一只毛色油光水滑、体型肥壮的麂子。在电筒光的照射下它惊恐地东撞西突。我随手捡起旁边的两叶白菜喂它,它犹豫地看我一眼,又看菜叶一眼,看了两下,终于试着用嘴来逮,逮一下,它缩回去,我试着用嘴巴发出吆鸡的“咕咕”声吆猪的“噜噜”声唤它来吃菜叶,它不干。单拿一双水亮亮的眼睛望紧我,怯怯的。
我想建议大嫂,既然舍不得杀它,干脆放它回山里,给它自由。但我没说出口,我只是说:大嫂,它太孤独了,再上山撵一头母麂子来,给它做伴。
大嫂捂嘴笑着说:妹子,你不晓得,这山上的麂子越来越少了,舍不得宰它吃它,娃娃家爹一直想捉一头母的,还望着生养一窝小麂子呢。
大嫂家的其他人都出去玩耍了,在彝家,正月里不兴过十五,只兴过十六。大嫂说,今天街上有很多玩场,他们赶热闹去了。大嫂一人在家守着电视,看《西游记》,招呼草墩子上坐下,她便去灶房给我们烧水泡米花糖茶,炒葵花籽,忙出忙进地说着应着乐呵着,在她,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的突然来访给她添的不是麻烦而是快乐。
大嫂的盛情终于搞得我有一丝不安,朋友惴惴地对我耳语:唉呀,没什么可给人家的,她家的小孩在家就好了,离开时还可给小娃娃一点压岁钱。城里人哪,被这样热呼呼的情谊搞得不安起来,挠着头地想用什么等价物交换一下,纯朴的民风倒让我们想法多起来……
终是坐不踏实,喝干米花糖茶,我们告别彝家大嫂出来,东边天上一轮亮堂堂的大月亮挂着,正月十六的月亮。寨子里的土路坑坑凹凹不好走,视力弱看不清好多东西,但所有的感官却都异常灵敏了。先是闻到一股李花的蜜香,接着就看见月光下一树朦胧的清白;习习夜风伴着三两声狗吠,耳畔飘来一缕乐音。我的耳朵分辨出那不是电视机、收音机的伴音录音,是胡琴的琴弓在琴弦上拉出的一串音符。在这个叫大拉德的彝寨里,有人在拉琴。
拉琴人是谁呢?
朋友说,走,去那人家听琴。我没应,心下想不该搅扰了那琴声。
抬头望天上那轮圆月,渐行渐远地听那如诉如泣的琴声,嗅着淡淡的李花香,我的心在这秘境里滋润得要撒娇,我对朋友喃喃地说,我愿意在这样的时辰死掉,化去……
我停了下来,深深地望了那轮圆月一眼,然后闭上眼睛冥想……我知道此刻天、地、人的灵魂在沟通的境界里在相互抵达的路上。
我想,那位大拉德的拉琴人不会是一位青年,他可能是一个中年人或者一个老者,在没有人可聊天没有事要做时,他想起可以拉拉琴,安抚一下自己的心灵。他不再像年轻人饭碗一撂下就脚痒痒地只往热闹处凑,往有火堆的地方去打跳,这个拉琴人没有什么搞长时,他想起拉琴玩,他在紧那琴钮时内心里在想拉上一曲什么呢?他在心里默念一段一段曲子,拉个欢快的,还是拉个哀伤的?他那下子一定是渺渺地想起某个长辈来,想起某个女人的脸庞来,想起一段年轻时的欢乐时光……难说他的身边有他的女人边绣着花边听呢,只不晓得有几个外来人也听到了这琴声……
我在城里终日忙碌,像是有很多搞长的样子,事实上多数时候我发现自己是迷失掉的找不着北的,我是被什么东西挟裹着的不由自主的……
大拉德那个拉琴人当然不晓得我由衷地羡慕他,羡慕他呀。
出了寨子我们来到一片山坡地上,朋友说,我们在这里坐一下吧,就坐几分钟,莫说话……
听他的。我在一片干草地上坐下来,沐在月亮的清辉里。没有交谈,全体静默,好久好久。就是在那种纯静里我意识到我投在地上的影子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不杂乱。如水的月光洗干净了我,地上斜长的身影这时忠实地呼应了我的内心。我飘起来,飘到了高处……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自心底响起来的是“小河淌水”。
城市里的我仿是一只夜蛾,绚烂的霓虹让我目迷五色,被诱惑着拼了命地去扑那灯火;城市里的我内心几多杂质?就连地上的影子都长长短短深深浅浅乱七八糟的,有很多方向很多变数……
智者说:人,最忠实的伴随只有自己的影子。
在九乡,在一个叫大拉德的彝寨,在一轮明月下我对自身的影子进行了哲学意味上的思考。
在城里也看得见月亮,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我在月光下的影子,很多近处的光影轻易地遮掩了它。
九乡大拉德的月亮卓然独立于我所有关于月亮的记忆之外,因为我在那里意外地看见了单一光源下那唯一的身影,这影子忠实地刻录了我在静谧的乡野获得的内心单纯。
地球上的人看见的月亮是同一个东西,这是常识,但我却固执地钻起牛角尖——九年前在大拉德我望见的那个月亮是另外一个天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