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定在我手上失传的活计

半夏／文

这是我收藏的彝族花围腰绣片，贴在家里长走廊的一面墙上……

妈在客厅里做针线活儿——从书房里出来打岔时看见这情形。那一刻正有下午的光线照进客厅。从落地窗那看出去，外面风日晴好。妈嫌光线强，拉上了半扇窗帘。电视开着，发出声音，没人看。爸在沙发上蜷着，睡着了，轻轻地扯着酣。好长时间没这样细细打量过爸妈的日常举止。

端着一杯茶坐到妈身边，看她纳鞋底儿。

最大号的针穿了粗麻线，在二十层（我数过的）生白棉布堆摞起的鞋底子上，留下密密的针脚。妈右手的中指上戴着好使的顶针儿，妈就那一个顶针，她说过那顶针有我的年纪。我拉起妈戴着顶针的手和我戴着银戒指的手比了比。

——妈，小时候我以为顶针就是戒指。我说。

妈笑了笑没搭腔。

有一针涩住了，针屁股被顶针顶进了底子，那边针和线却拔不出来。妈拿起一把胶把老虎钳捏住针，硬拔了出来。

——多费劲哪。我说。

——线涩。妈说。

妈说着从针线箩底扒拉出一坨蜡来，刷那麻线。刷过的麻线穿过鞋底时滑溜多了，用过很久的一坨老蜡，上面是一道道粗线细线勒出来的槽。接下来妈的每一针就走得很顺畅。

“唰，唰，唰……”地，麻线被针牵引着穿过层层棉布后，是一截截悦耳的声音。很快，鞋底子上就又多出一行行对小菱形空纳出的针脚。

妈说手闲着也是白闲着，再说你阿婆留下的那些麻线团使也使不完，不用多可惜……

左脚的鞋底子已经纳好了的，搁在针线箩里。我拿起来正正反反地看，扳扳鞋底子，板扎。但是，仔细瞧，妈这鞋底的针脚好像不如从前那般匀均了。上小学二三年级时我还穿过妈妈做的扣襻布鞋，酱红色灯芯绒鞋帮子，白布纳底。长大些就不再穿，嫌妈做的鞋土气，非要穿百货公司卖的鞋——白塑料底上灯芯绒面，两片缩筋带替代扣襻，一脚套的懒人鞋。那时，妈的针脚是走得更密更讲究的。

——莫看了，眼又花手又不灵便，现在这活做得碜死人了。妈说。

——好穿，养脚就行。妈，你莫不是又在做老寿鞋吧？穿在死人身上还管它舒适度?不如做双布鞋给我穿。我说。

——老寿鞋么，我和你爸每人一双就行了，反正最后是一把火就烧了的。几年前我就做好藏着了，到时你现拿出来给我穿上就行。我这是做双在家里穿的拖鞋。妈说。

——做拖鞋就别这么费事了。我说。

——没事干，手闲着也是白闲着，再说，你阿婆留给我的这些麻线用也用不完。妈说。

——做双布鞋吧，扣襻布鞋，最土的那种，我穿着去散步。我说。

——嗯，你好意思穿出去？小时候你嫌土，死不穿，非赖着我花好几块钱去百货公司买机器上的鞋。哼，我那时做的鞋子，别人都尾着来剪鞋样。妈说。

——有什么不好意思，以前不懂事嘛，现在我稀罕这个。再说小时候最怕洗鞋，特别怕洗这手工纳的布鞋底，刷半天。塑料底的鞋只消刷鞋帮子。那麻线用不完，留着给我。我说。

——唉，你不当个数，最后给我当垃圾扔喽，那才可惜了，对不起你阿婆。这可是你阿婆亲手种的苎麻，亲手捣烂，亲手搓捻，细细纺的。这些年又不兴纳鞋底，用也用不完，只有到端午节时我剪些来捆粽子。妈说。

——阿婆留下多少麻线团团？她都死了十多年了唉。留给我，我一定好好收藏着。上次阿婆亲手挑纱扎花的那块蓝布帕子，我不是好好地供着的？妈，我晓得它们矜贵。我说。

——瞧，线是阿婆纺的，蜡是你老舅养的蜂子下的蜜嚼出来的，这把专门剪线疙瘩用的剪子是你阿婆用过的，我十来岁跟你阿婆学做针线活时她就在使这剪子了，难说是你阿公赶马帮时给她买回来的呢。我记得你阿婆的针线箩里有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绣花线，你阿婆都不怎么舍得用，你阿婆说是阿公赶马到缅甸的仰光买的。妈说。

——我阿公赶马帮时买的，那是解放前的事了。说定了，这针线箩子我一古脑地收藏喽。不过，妈，这纳鞋底的活计就在我这失传了。我说。

妈没再接我的话。

这是妈妈正在纳的鞋底，麻线是外婆亲种亲纺的，那一坨蜡是乡下老舅养的蜂子下的蜜蜡……

看妈纳那鞋底子的样子，我变得娴静，手痒痒的也想试一下。妈不让，她说怕我把那根针蹩断了，那也是一根用过好些年的针了。

妈纳上几针，便习惯地捏针往她那花白头发的窠窠里抹一下。我晓得，针蹭上一点发间的头油也是为了走针顺滑便捷。简单自然的一个小动作，内里却也有着人类的智慧。这个动作当然不是妈的原创，那也是一代代人传承下来的。原始人类自打磨出第一根骨针，知道用粗麻大线缝缀遮羞布始，一定就有人发现了这个提高效率的小动作，它很管用。

2008年10月间这个假日的下午，有二十分钟或者半个小时，我坐在妈的身边温习了必将在我身上失传的纳鞋底活计。我后来发现这个日子因为妈妈手上的活计变得悠长起来。

女人们静静地坐在家里盘针线活的时代过去了，那些舒缓的日子，我们不能说它落后落伍。

后记：今日是农历九月九,重阳节。岁岁重阳,今又重阳,人间重晚晴,重阳是传统的敬老节。刚刚过去的七天假日我窝在滇池边爸妈的家里，屋里读书写字室外爬山散步，很多年了没这样乖过。陪着爸妈的日子变得从容缓慢。收假上班写下这些字后方知重阳节来了。值此佳节，借文中我对老爸老妈细细打量的那份真情实感来祝天下的所有老人家安享晚年，健康幸福！

这是下乡采访时在乡街子买的背婴儿用的裹背被，花绣在黑底金绒布上。喜欢这姹紫嫣红一派喜气的图案……现挂在我卧室的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