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的心弦在伴奏 在我不完美的歌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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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午后的阳光洒进屋里,张新民拉着小提琴,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唐桂娣。唐桂娣前两年脑梗后,现在站不太稳。她扶着桌子唱道:“在爱里,在情里,痛苦幸福我呼唤着你⋯⋯”声音有些抖,口齿有些不清,但当她唱到高音处,仍依稀可见她的歌唱功底。就好像她的容貌,现在虽然有些病容,有些苍老,但从她的眉目间依稀可见当年的美貌。“很好,太棒了。”间歇处,张新民不时赞美。他们就这样你望着我,我看着你,好像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的那片黑土地,回到了建设兵团的文艺舞台上⋯⋯

3毛6分钱订下一辈子
45年前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是他们相识的地方。唐桂娣和几个同学从上海来到了黑龙江。
唐桂娣和张新民第一次注意到对方,是在“八一联欢会”上。大家聚在食堂里,要找人表演节目,同学们把唐桂娣推上了前。唐桂娣在少年宫里学过唱歌。老师曾说她极具天赋,如果好好培养,将来说不定能成为女高音歌唱家。唐桂娣第一次面对这么多陌生人有些害羞,结果,她面对着墙壁,背对着大家高歌了一曲。她美妙高昂的歌声换来了如雷般的掌声,也吸引了张新民。张新民是从哈尔滨来的,他比唐桂娣早一年到兵团,是连里有名的小提琴手。张新民一听到唐桂娣的歌声,就绷紧了心弦,这声音太美了,不知道这姑娘长什么模样。他好奇地踮起脚尖,可只看到一个背影,他笑了,心想这姑娘真可爱。他继续踮着脚尖听她唱完了整首歌,期待着唐桂娣的回眸一笑。没料到,唐桂娣一唱完,小手捂脸匆匆跑开了。
紧接着,张新民拿着小提琴演奏了一曲,演奏时他扫视全场,想在人群中寻找唐桂娣的身影。其实,在食堂的一角,唐桂娣正注视着拉着小提琴的张新民,这个小眼睛男生虽然不那么帅气,却有着一股魅力,这魅力是他的琴声,还是他整个人散发出的自信,唐桂娣也分不清。
后来,他们从别人那里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张新民在连里比较出名,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小提琴痴。唐桂娣在连里也很快成了名人,她不但歌声美,人也美。
连里时常会有活动,他们俩都是文艺表演的主力,就有了一起排练节目的机会,但他们彼此之间话不多。那个年代,情窦初开的两人只能把对对方的好感放在心里。
1971年,张新民被调到团宣传队,要去连队十几里之外,这一走就很少有机会再见唐桂娣了。临走前,张新民花3毛6分钱买了本很小的笔记本,写上了——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把笔记本交给了唐桂娣,同样没有多说一句话。唐桂娣低着头接过了笔记本,也没说话。这样一个黑白默片似的场景,就订下了一段情缘。
第二年唐桂娣也被调到团宣传队。这让她喜出望外,这样她就能跟张新民在一起了。两人凭自己的真本事成为了团里的台柱,一个伴奏,一个演唱。
随着时间的推移,唐桂娣对于成为歌唱家的梦想逐渐不再抱有希望,她想能像现在这样有机会上台唱歌就满足了,最重要的是她找到了心爱的人。
1976年,团里推荐张新民去哈尔滨师范学院读大学。这在别人看来是天大的好事。他们这代人苦的就是没机会,如果有机会,唐桂娣可能就成为了女高音歌唱家。可张新民偏偏拒绝了,因为让他读的是体育专业。他的梦想是音乐,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他不喜欢的事物上,不想为了一张大学文凭去读大学。很多人说他傻,放弃了大好前途,只有唐桂娣没有多说一句话。或许唐桂娣知道,她说什么也不能改变这个有些执拗的东北大男人,不如选择尊重他的决定。
1977年元旦,两人结婚后不久唐桂娣怀孕了。唐桂娣原本打算回上海娘家待产,可医生说她有先兆流产迹象,需要多休息。唐桂娣只能留在了黑龙江。
张新民整天痴迷在拉小提琴和制作小提琴上,对于生活上的琐事一概不管。唐桂娣对此毫无怨言,在她眼里,丈夫是个有才华的男人,她作为妻子应该最大程度上给予他支持。所以,即使她怀孕了,依旧洗菜烧饭,包揽了家务。第二年1月,黑龙江已是零下十几度的寒冷天气。有天半夜,唐桂娣开始肚子疼,等到天亮,来不及去医院了,儿子就在家里出生了。当唐桂娣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张新民却在一旁捣鼓他的老式录音机,他说要录下孩子的第一声哭声。唐桂娣哭笑不得。
女人坐月子是很重要的,需要好好休养。可那段日子,张新民正忙着搞迎新春的活动。他每天简单给唐桂娣煮些吃的就出门了。有天,突然窗外一阵闹腾,火红的一队人伴着欢快的音乐,竟然扭起秧歌来。唐桂娣知道是丈夫的杰作,是张新民把秧歌队带到了自家窗外给她看的。唐桂娣笑了。对于这样的丈夫,她能说什么?丈夫的心里一直装着她,只是他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不会在生活中多些体贴照顾,但唐桂娣的心里是暖暖的。
不做上海姑娘做你哈尔滨媳妇
儿子四个月大,唐桂娣就带着儿子回到了上海娘家。黑龙江太冷了,而且她实在没办法一个人带幼小的儿子,还要操持家里的一切。儿子一周岁时,唐桂娣决定回黑龙江,跟丈夫分开太久了,她担心他一个人生活得不好。唐桂娣的母亲不舍得外孙跟着唐桂娣去黑龙江吃苦,把外孙留在了自己身边。唐桂娣抹着眼泪回到了张新民身边。唐桂娣当时想等儿子大些,再把儿子接到身边,没想到一等就等了15年。
一心想从事文艺工作的张新民和唐桂娣乘探亲的时候到哈尔滨附近的市县报考文艺团体。当时,大庆、兰西等文工团都表示同意接收。可是,等他们赶回到连里办手续时,由于知青大返城,人事关系的调转工作已经全部冻结。如果此时唐桂娣还是单身,就能回到她想念的上海了,可是她已经跟张新民结婚。当时也有不少人为了回上海,选择了离婚。唐桂娣也想回上海,可她放不下张新民。最终,她决定跟张新民到哈尔滨。
来到哈尔滨,唐桂娣真正从一个上海姑娘变成了哈尔滨媳妇,她没想过这辈子还有回到上海的一天。她的唱歌梦也彻底离她而去,生活远比想像的来得艰难。
他们在哈尔滨没有住房,也没有多少钱,只能租住在一间地下室里。漆黑一片的地下室阴冷潮湿,唯一的一扇窗户只能通风透气,看不到一丝阳光。唐桂娣偶尔会想上海的家,宽敞、明亮、温暖,但她没有一点后悔。张新民依旧每天沉浸在他的小提琴中。唐桂娣真做到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张新民顶父亲的职成了哈尔滨市刻字钟表厂的一名职工。但他在小提琴上所花的时间没有白费。一天,张新民跟同学到哈尔滨乐器厂里参观,做琴的师傅听说他会拉小提琴,就拿出7把琴,让他试试哪把琴最好。张新民试完琴,按琴的优劣排好了顺序。做琴的师傅非常吃惊,这7把琴,小提琴演奏家盛中国刚刚看过。张新民排的顺序跟盛中国排的是一样的。因为这个技能,张新民从钟表厂调到了乐器厂,工资是每月107元。后来,唐桂娣也调到了乐器厂,当涂漆工。
儿子上小学时,唐桂娣把儿子接到了身边。可是儿子受不了哈尔滨的寒冷和地下室的潮湿。唐桂娣舍不得儿子吃苦,只能忍着对儿子的想念,仍把儿子送回上海。
唐桂娣和张新民在哈尔滨乐器厂,一干就是15年。上世纪90年代初,张新民为了兴趣,也为了多赚些钱,接私活为人订制小提琴。他做的每把琴当时能卖到1500元到3000元。他做一把琴的时间大约是一个月左右。直到这时,他们的生活才刚刚改善了些。更让唐桂娣欣喜的是,地下室要拆迁了,他们分得一套新房。
就在唐桂娣期盼着能过上好日子的时候,张新民提出了一个让唐桂娣一时无法接受的想法——去上海。张新民想念在上海生活的儿子,他渴望一家人团聚。他本以为这个决定能让常常因思念亲人而落泪的唐桂娣高兴,没有想到,她竟然不同意!唐桂娣不是不想回上海,她想念儿子、想念父母,可是她比张新民更懂得现实生活的不易。张新民是连自己每月拿多少工资都不知道的人。他从来不关心家里的柴米油盐,所以根本没想过一些现实问题。在哈尔滨,两人毕竟有一份固定的工作,张新民业余时间做琴,有了名气,还会有不少的额外收入。到上海没工作、没工资,如果做的琴又没有人来买,已经43岁的他们,带着孩子,该怎么办?最重要的是,在上海没有住的地方。他们好不容易从地下室熬出了头……
两个人各说各的理,竟然吵了起来。这是唐桂娣第一次不听张新民的,张新民不知如何能说通她,急得“啪”的一下,把一把快要做好的小提琴摔到地上!两个人都愣在了那里!唐桂娣一边捡起那把他精心制作但已破碎的琴,一边想:什么能让他这么伤心呢?唉,是太希望一家人能团聚到一起了!15岁的儿子正处在人生的转折点,需要他们父母在身边帮助他好好把握。还是听他的,走一步算一步吧。
1994年的大年三十晚上,张新民和唐桂娣来到上海。他们没有上海户口、没有工作、没有房子,在上海安家,当务之急是有个落脚的地方。张新民每天骑着自行车到处逛,看哪里有房可买。终于在上海的南郊看到了现在这套80多平方米的房子,当时售价是17万元。他们有10万元积蓄,不得已把哈尔滨还没入住的新房以5万元的低价卖了。他们又向唐桂娣的亲属借了5万元钱。一到上海就过上背债的日子,唐桂娣的心是焦虑的,一下没了底。张新民劝慰说:“别发愁,我能做琴,很快就能还上这笔债。”
他们的儿子遗传了唐桂娣的好嗓子,在唱歌方面很有天赋,他自己也想朝这方面发展。张新民支持儿子的选择,送他到北京进行专业的学习。如今,唱歌成为了儿子的职业。唐桂娣很欣慰儿子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在督促儿子成长的过程中,张新民看到了自己的差距。要成为一名有成就的琴师,做出更好的琴,就需要系统的专业学习。正好赶上上海市音乐学院招生,他决定去报考!那一年,张新民已经45岁了。张新民又一次用自己制作的小提琴演奏了《梁祝》。他以绝对的优势被上海音乐学院破格录取。四年的大学学习,使张新民对小提琴的制作理论和演奏方式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有不少学生用张新民制作的琴在国际比赛中获奖。张新民有了名气,许多歌剧院和各类艺校的教师来他这里订制琴。张新民还成为了中国小提琴制作协会理事。当张新民全身心地融入了艺术的追求之中时,家庭生活的重担全部落在了唐桂娣身上。
在爱的鼓励下重回舞台
2005年,唐桂娣到了退休年龄,户口终于回到了上海。这个操劳了大半辈子的女人,终于真正回家了。那一年,他们家又添一喜,孙子出生了。由于亲家身体不好,儿子、儿媳工作忙,唐桂娣责无旁贷地照顾起孙子。她周一到周六住儿子家,一个人照顾孙子。周日回自己家也不得休息,碗池里堆满了一星期没有洗的碗,屋子里又有了一堆要洗的衣服,唐桂娣进屋就要大搞卫生。张新民不会烧菜,唐桂娣要做好一个星期吃的菜,摆到冰箱里。她教会张新民使用电饭锅,才放心地去儿子家。
命运似乎一直在捉弄这个任劳任怨的女人。2010年1月,唐桂娣在儿子家,忽然感到半边身子麻木,刚想站起来,忽然间晕倒在沙发上!正赶上儿媳在家,急忙给张新民打电话。在接到电话的时候,张新民就知道不好了,几天前,唐桂娣说胳膊麻,但忙得没有去看。他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地赶到医院。这个大男人第一次大声痛哭,他是后悔、愧疚啊,这么多年来,唐桂娣为他和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她也有曾自己的梦想,但她为了成全他,都放弃了。看到不省人事的唐桂娣,他知道,这是累的啊,是为自己累的!
回到家,张新民放下手中正要涂漆的小提琴,决定不做琴了,他要用以后的时间补偿唐桂娣。经过一个多星期的抢救,唐桂娣真的苏醒了!可是,由于脑梗塞,她躺在床上,不会说话,不会走路。
张新民不得不像个孩子一般开始学习生活的技能,他边做边问躺在床上的唐桂娣,顺便让她练习说话。为了让唐桂娣多晒太阳,张新民买了一把轮椅,推着唐桂娣在大院里散步;他到处寻医问药,给唐桂娣找上海最好的针灸大夫,为此买了辆电动三轮车,开两个小时带唐桂娣去做针灸;他坚持每天搀着唐桂娣在院子里学习走路。唐桂娣渐渐康复了,能很慢地说几个字了,扶着能走几步了,虽然进步很慢,但他们都看到了希望。
就这样过了两年。唐桂娣是个坚强的女人,当年在炕上生儿子都没哭过一句,住在地下室也没流过眼泪,可现在她时常哭。她曾是那么美丽,她的歌声打动过那么多人,可现在她觉得自己是个废人,抬不起头来,不愿见熟人。张新民为了让她重拾信心,拿起两年没碰的小提琴,让唐桂娣跟着他的伴奏唱歌。起初,唐桂娣不愿尝试,但在张新民的鼓励下,她开口了。音乐果然有着巨大的魅力,唐桂娣渐渐开朗了,每次唱完歌,她脸上就会出现笑容。
2013年,张新民替唐桂娣报名参加了电视台举办的《妈妈咪呀》节目。虽然,唐桂娣口齿不清,站不太稳,但当她用她的歌声赢来掌声时,她的自信回来了。这就是张新民让她参加电视节目的目的。或许很多参加这类节目的人都会说,不期望得奖,只是想参与。但相信,张新民和唐桂娣说这句话时是真的这么想的。唐桂娣清楚自己的状态,能再次上台演唱已经圆了她的梦了。站在台上的那刻,她感慨万千,想到了很多——想到了年轻时当歌唱家的梦想;想到了在黑土地的那些年;想到了在地下室的日子;想到了这两年丈夫的转变;想到了儿子也站上更大的舞台;想到了丈夫63岁还去学开车,准备自驾带她游遍大江南北……想到这些,唐桂娣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生活有时就是这么奇妙,同样的困境,哭着去面对和笑着去面对,生活会给出你不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