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游王帆
(2009-04-16 10:3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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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从江西归来(之一)
我清晰地记得导游与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我们下了飞机,走出候机大楼,在不太明亮的光影里,迎面站立着一个小伙子。小伙子上身穿一件皮夹克,神色漠然。旅行团的领队小张和小伙子寒暄了两句,小伙子就独自走在前面,领着我们朝停车场走去。走到一辆伊维柯车前,他停了下来,招呼我们上车,并帮着几个年龄大的人拿行李。
我当时心里思忖:我们是不是遇到了野导游?报纸上有关野导游的报道屡见不鲜——那些野导游,无异于伪装的骗子,一门心思地盯着旅客的钱包——但反过来又一想,我们毕竟不是一个普通的旅游团队,组织我们出行的是政府,政府选择旅行社岂能那样随便?
当然,到了车上,导游拿起话筒,一开口讲话,我心中的疑虑就烟消云散。导游说了几句“欢迎”之类的客套话,然后自我介绍说,他叫王帆,将陪伴我们度过江西之行的整个旅程。王帆的嗓音很有磁性,加之他操持着富于音律之美的南方普通话,让人听起来特别悦耳。王帆一路上都在讲江西的好话,从其语调里能感受到他对这片土地发自肺腑的热爱。但我却对他的讲述有着隐隐地抵触,误以为他在吹牛。谁不说俺家乡好?每个人都有着赞美自己家乡的冲动。一旦赞美起家乡来,由于受情绪支配,常常一叶蔽目,于是就尽情地夸大自己家乡的优点,千方百计地隐瞒自己家乡的缺点。江西在我的印象里是比较落后的地方,它又有多少特别之处可以拿出来夸耀?况且,我们来自于十三朝古都的西安,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同为省会城市,西安与南昌,重量岂在一个级别上——这当然是阿Q的基因在我的体内作祟,我的狂妄与无知可见一斑——尤其是王帆喋喋不休于南昌的某条大街的宽直,某座大桥的修建,某个领导对南昌带来的改变,更让我觉得他罗嗦得有点儿好笑:那些水泥钢筋堆积起来的现代怪物,值得如此浪费唾沫?
第二天,我才看清了王帆的真实面貌:精干,洒脱,五官俊秀,气质优雅,初看并不是很帅,但却有一股帅气潜藏在体内。在滕王阁下面,我和王帆简单地聊了几句,知道他毕业于东北大学,计算机科班出身,因不甘于电脑的捆绑和电脑机房的囚禁,就出来考导游,结果考上了。在海南闯荡四年,因为母亲身体不适,于是便回到了南昌。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充分感受到了王帆良好的精神素养。他忙前忙后,异常辛劳,但脸上始终挂着笑意。他即使因为偶尔的失言而遭受严厉质询,却也能沉得住气,用自己的诚恳排解客人的误会,化干戈为玉帛。他的讲解异常精细,嘴里老是滔滔不绝。一般人如此不停歇地说话,说那么一整天,嗓子都会发炎,但王帆天天都在说,都在讲,甚至招呼掉队者时免不了大声吼叫,但他的嗓音却没有丝毫沙哑的迹象——这大概也算历练出来的硬工夫吧——王帆的声音很动听,很耐听,我坐在车里喜欢闭眼听他讲解。然而,闭眼听他讲解,显然是一种巨大的损失,因为比起他的嗓音来,他的肢体语言那才称得上赏心悦目。他脸上的表情异常丰富,眼睫毛闪烁着,面部的肌肉时紧时松。那种投入,那种陶醉,让旁观者不由自主地会跳跃进他引领的汪洋之中而不可自拔。与解说配合默契的是,他的双手始终挥动着,时而像在打节拍,时而就像在舞蹈。嘴里说到南瓜,他的手就比画出南瓜的形状;嘴里说到四,他立刻举出四个手指头。看他讲解,就像看一场精彩的演出,让人能忘掉窗外的风景,却把他当成了风景。事实上,王帆本身就是一道耐人寻味的风景。
我在窃想,王帆具有演员的特质,拥有表演的天赋。但与众多演员不同的是,王帆尽管像在表演,但却没有刻意表演的痕迹,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都是那么地浑然天成。他所表现出来的形体动作,他传递给客人的饱满激情,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我曾当着他的面赞扬过他讲解的传神,而他,仿佛却为我的赞扬而诧异。
也许是讲得多了,王帆对所讲的内容已经滚瓜烂熟,于是他才能口若悬河。他告诉我,他喜欢读人物传记,对涉及井冈山那段历史的书籍,能找到的都尽量找来阅读,于是他的讲解,加入了很多新鲜的佐料,不仅仅是简单地照本宣科。在公众场合,王帆绝对忠实于自己的职业纪律,想从他的嘴里套出一句越轨之言,万分地不可能。但在私下与我的交谈中,偶尔也能听到他对某段历史的个人化见解。从他闪烁其词的只言片语当中,我知道他尽管扮演着传声筒的角色,但并非没有自己的主见,并非没有自己的思想。
经常旅游的人都有一种担心,惟恐掉入导游设计的陷阱,上当受骗。少数无良导游的胡作非为,让所有导游跟上蒙羞。但在王帆身上,我却窥探到了导游光彩的一面。王帆总共带领我们三次跨进购物店,在进店之前,他从不刻意进行购物煽动,而是用非常诚恳的语调,讲解带领旅客购物并非自己的意愿,而是旅行社的“规定动作”。每一次,他都不忘叮咛大家:觉得店里有合适的东西再购买,没有合适的就不要购买。购物完毕,回到车上,他总是很坦诚地告诉购物者,他们支付给店家的钱,会有百分之几属于自己的回扣。导游在购物店拿回扣,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是更多的导游捂着盖着,秘而不宣。王帆把它大声地讲了出来,此刻,他的形象在我的心中不但没有枯萎,反而越发地灿烂和阳光。
王帆告诉我,旅行社不给导游开工资,导游的收入,纯粹取决于客人的消费。也就是说,导游拿回扣,不是导游的错,而是受之于旅行社机制的逼迫。听了他的话,我对导游带领游客进购物店有了相当地理解,甚至觉得游客购物,是那么地理所当然。导游是人,他要养家糊口,没有收入怎么行?导游是劳动者,他挥洒了汗水,自然应该得到酬劳,总不能让他白白辛苦一场吧?带着这样的心情,我在购物店也采购了少许可买可不买的商品,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给予王帆一点力所能及地帮助。
导游的工作是辛苦的。作为游客,作为被服务的对象,偶尔一次两次,我们坐五六个小时的车,都有点受不了。但我知道,王帆天天都过着这样的生活——一个旅行团前脚送走,另一个旅行团后脚跟来——游客打盹,他不能打盹;游客住宿,他得提前联系;游客就餐,他得提前安排;游客行李过多过重,他得帮着拎包;游客有某种特殊需要,他得千方百计地给予满足。惭愧的是,在路途中,我也给王帆增添了麻烦——四月十日是我的生日,专家考察团要在傍晚集体为我贺辰,一大早,王帆就在街道里奔走,寻找蛋糕店,为我定制了一个大蛋糕。那个大蛋糕,随我们从婺源上车,颠簸了整整一天,落在龙虎山旁侧度假山庄的餐桌上。
告别江西那日,王帆把我们送到机场,办完登机手续后,他就独自离去。望着他的背影,我心里滋生了隐隐的酸楚:是短暂相处建立的友谊在发酵,还是对他职业之艰辛的同情在弥漫?我说不清,道不明。我知道,对于王帆来说,我们只是他遭遇的无数个旅行团中的一个,当他投入到另一个旅行团的接待时,他连回忆我们的闲暇都没有。我们很快会被他遗忘,很快会风化为他接待记录本上一行凋谢的文字。但我却记住了他,记住了在江西,有一个优秀的青年叫王帆。
也许,现在,在我写这篇拙文的时候,王帆还行走在路上。他永远匆匆地赶着路程,似乎没有终点。路是他的选择,而他本身,随着境界的不断提升,也会矗立成一个为同龄人指引方向的路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