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扔了《琉璃夏》，到处翻找镜子，镜子在一堆纸呀书呀下面，很久没用了，我头发短得不用梳，也不用像妈妈那样天天照着一张脸。我把镜子举在面前，有点不习惯，好像镜子里那个人很久没见过了。

冯正申。我冲镜子里那张脸喊，镜里的人嘴巴也动了动，我得意起来，说实话，我这张脸还不错么，难怪班里的同学叫我酷申，还有叫我帅申的。突然，那张脸一点点长大，眉毛浓了，鼻子高了，长了青春痘，可也显得更酷了。青春痘在突然多起来后又突然少下去，痕迹慢慢淡了，下巴不再那么圆，还长了密密的胡子，两腮鼓鼓的肉没有了。接着，眼神完全变了，好像总在想着什么事，眼睛后长出尾巴一样的皱纹，额头的发好像给什么让路，直往后退。我还没来得惊叫，看到耳边有白发了，我伸手想把那根白头发拔掉，白发一根接一根长出来，再多长出几只手也来不及拔。正对白头发毫无办法，脸上的肉往下坠，皮都变宽了，多出那么多，挤在一起，变成一道一道的皱纹，又帅又酷的脸变得像揉皱的纸，黑黑的斑点也来凑热闹了。天啊，我——不，是镜子里那个人，变成一个老人了，那么老，嘴里的牙肯定也掉了不少，因为嘴巴往里缩。这个老人想去公园锻炼，可走得那么慢，不过他还是每天去，公园里有很多跟他一样的老人，他和他们在一起。他锻炼得很认真，可腰还是弯下去，腿也变细了，弄得他站不稳，家里人弄了一根拐杖，从那天起，没有拐杖他就走不了路。

老人还是去公园，走在路最里边，靠着墙，躲着行人，一个小孩啪啪啪跑着，双手划船一样挥得又快又高，他抬头仰脸只管跑，一下子把老人撞倒了，因为跑得太快了，小孩停不下住，还在习惯地往前跑，老人一只扶着墙，一手抓着拐，怎么也站不起来。小孩终于停下，跑回来，拉住老人的手，对不起，老爷爷。老人吓了一跳，我也吓了一跳，小孩是冯正申，可老人也是冯正申。

我把镜子扔在床上，胸口跳个不停，双手在脸皮揉着，脸上的肉还好好的，又滑又有弹性，看看自己的手，一点皱纹也没有。自己吓自己，我冲镜子说。我是被阿午影响了，四平叔死后他一直胡思乱想，他想那些做什么，有那么多朋友，他们的游戏又那么有趣，不好好去玩。还因为看了电视，电视就有刚才那样情景，想到电视，我不怕了，知道电视电影都是假的。可人真的是会老的，就像爸爸，像爷爷，他们以前都是小孩，现在成大人和老人，总有一天，会老得和镜子里那个老人一样的，然后就会……我不能想了，要和阿午一样不对头了，没事找事。

可真的会老，会……越不去想越忍不住想，还发现自己不敢再说那个字了。

不会的，现在和阿午那个时候不一样的，科学那么进步，阿午想都想不到的，现在还在进步，以后会怎么样，现在的人想都想不到的。记得老师布置过一篇作文，未来的……那时，我写了未来的医生，在那篇作文里写到，未来的医生发明了一种超级药丸，专门对付癌症，一颗超级药丸能把癌细胞消灭得干干净净，吃第二颗超级药丸，就开始生长健康细胞，那时，癌症就和感冒一样平常。妈妈看了那篇作文，哈哈大笑，说我胡编乱造。爸爸却不笑，说我的想法不是不可能，以前多少异想天开都变成真的了，比如神话的千里眼顺风耳，现在不是实现了么，孙悟空的一万八千里也不是梦了，那时他能请龙王下雨，现在都能人工降雨了……我喜欢爸爸的话，他比死板的妈妈的灵活多了，说得多么好，什么都有可能。我突然很想写作文，现在就写。我找了纸笔，把门关上，妈妈很快打开门，头伸进来，问，小申，你做什么。

我要写作文。

妈妈惊喜地笑起来，忙说，你写你写，我不打扰你。说完把门关上了。

我开始写作文了，提笔就把题目写下来：未来的人类科学。我很得意这个题目，好像大学教授写的。

未来的人类科学

未来的人类科学发展到极高的水平，科学家已经知道了人类身体所有的秘密，能够解决人类身体所有的问题。

所有的病都能够医治了，科学仪器能很快查出身上病变或将要病变的地方，立即采用新型药物，杀死病变细胞，并随粪便或尿液排出体外。这个时候，再通过药物或电波治疗，对身体进行全方面调理，便身体变得和生病之前一样健康强壮。

爸爸一个当医生的朋友说过，身体最重要的是各个器官，要是哪个器官出了问题，很难完全恢复。到那时，这个问题早解决了。其实现在已经开始有希望了，我和爸爸看过最近的科学杂志，里面讲到已经有器官打印3D打印技术，这个技术不断进步，变成更加简单，人们在身体健康的时候，会找到专门培植器官的部门，把自己的心脏呀，胃呀，肺呀等所有器官复制一份，放在特殊的营养液里保管起来，要是有哪个器官病变了，或者功能差了，就换上原先复制好的器官。当然，在换之前，得再复制一份保管好，这样一来，器官就能不停更换。要是本人天生哪个器官的功能差，也可以复制别人的器官换上。人体内的器官就永远又强壮又年轻。

当然，骨头、肌肉和皮肤也会生病，会生病。科学家早想到了，在人很小的时候就从骨头、肌肉和皮肤里提取出一点细胞，培养起来。要是骨头、肌肉和皮肤生病或老了，就把培养好的细胞注入体内，新注入的细胞有很强的生长能力，老的细胞死掉，排出体外。一段时间以后，骨头、肌肉和皮肤就全换过了，又变得年轻极了。这种培养液还能用在受伤者的身上，人出了车祸或别的什么意外，这种培养液很快让伤口恢复得和原来一模一样。

那时候，做手术变得多么简单，全部由机器人完成，每个人家里都有这样一个机器人，专门管理这一家人的身体。

这个未来一定不会很远的，科学发展这么快，应该在我长后就能实现吧，我大概三十多岁，肯定不到四十岁的。

这么一来，人的骨头、肌肉和皮肤总能重新变得年轻，器官能不停地换成健康的新器官，也就是说人能一直一直活下去，谁也不知道能活多久，反正长到人自己忘记多少岁了。

因为可以活很久很久，人们做什么不用那么紧张了，上学可以读一天，休息几天，反正有的是时间，想什么时候毕业就什么时候毕业。喜欢的事可以一直做，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要玩过，所有的地方都要去过，所有的人都能见一见，看能不能成为朋友。做完所有想做的事，人还是那么年轻，然后——然后把所有的事情再做一次。再然后……

我咬着笔，写不下去了，觉得再这么写，整个暑假我都在写这几句话。我的兴奋慢慢淡了，感觉到问题。要是所有的人都那么年轻，那不是没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了？因为看不出谁老一点，所有的小孩长成大人后就不愿意再变老，拼命换器官，换骨头皮肉，然后去试所有的事，可到后来，所有的事情都做腻了，人们不知道要干什么，他们四处走来走去，所有的地方都是熟的，所有的人都认识了，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有些人开始害怕过日子了。因为几乎没有死掉的人，可小孩子在不断出生，那时，因为别的都不新鲜了，刚出生的小孩变成最新鲜，最让人激动，最有趣的事，所以很多人生小孩子。这么一来，地球上的人越来越多，动物和植物越来越少，水和空气越来越缺乏，人的味道越来越浓，地球要承受不住了。有些无聊到不知怎么办的人越来越难受，他们过得太久没意思了，会让自己的生命结束掉，可那样结束掉，还不是和现在一样，死掉了？

笔掉了，这不是科学了，我自己也感觉这次真是在胡思乱想了。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下去，首先得解决地球上人太多的问题，我对自己说，好像我是拯救地球的超级英雄，所有的人都把希望放在我身上。我扑在床上把脸埋进被单里，呆了一会，又站在床上不停地跳，后来在房间里转圈，弄得又累又渴。我先去客厅倒水喝，妈妈高兴地问，写好啦，老师布置的吗？

我随口应着，自己想写的。

自己想写的！妈妈呵呵笑起来，应该表扬，小申能主动写作文了，写什么，我看看。

还没好。我忙说，你要看，我写不下去了。

好好好，我不看。

我进了房间，把门关上，大口大口喝水。突然，拍拍脑袋，脑袋好像明白了些，没错，人太多就搬走一些，陆地住不了搬到海洋去，在海洋里建比龙宫还美的房子，再往空中去，用很高很高很大很大的柱子撑起空中城市。不过，不知那样地球是不是受得了，再说，海洋里的鱼还要活的，半空中氧气一定太少。只能这样，地球住不下搬到别的星球，那时，宇宙飞船比飞机还多，到别的星球像现在出国那么容易。人类会在别的星球建立超大型的基地，为了让离开地球的人不那么想家，科学家把基地建得和地球一样，也有江河湖海，也有花草树木，也有动物，不过，这些都得在一个玻璃罩里，要是走出去，就得穿上特制的衣服，背上氧气，像现在的人旅行带行李一样。

开始，离开地球和那些人很难过，依依不舍地和地球上的人告别，可又忍不住高兴，因为地球已经没什么新鲜事了，到别的星球是件从没有做过的事，留在地球上的人羡慕极了，不过也没法，因为一切是抽签决定的。

搬到别的星球的人开始很兴奋，在新的星球上四处闲逛，他们有的是时间，身体哪个部分老了就立即换新的。他们发现新的星球看起来和地球一模一样，抬头往上望，也看见天空和太阳，因为那个玻璃罩子极透明，又极高，眼睛是看不见的。人们只知道有个罩子，知道自己在罩子里面，很多人不舒服，再说，罩子里的东西一点也不新奇，他们想到罩子外面看看。

去罩子外面的人像去探险，穿了防护服，带了氧气，一直走，发现全是灰扑扑的泥土，没有东西南北，往哪边走都一样，气温有时很高，有时很低，不过防护服能让人体保持恒温。去罩子外面的人总是很快回来，因为实在太无聊了，可回来也不知做什么，时间是那么多。

科学技术越来越发达，慢慢地，人们有办法在地球和新开发的星球间来来去去，像旅游一样。不过，来往多了，人们发现新星球的日子和地球的日子一模一样，有时，人们会忘掉自己是在哪个星球，身边的人还是不会老。

很久很久不会死掉，有那么多时间，人们还是难受，难受怎么样？

我的脑袋卡壳了，科学怎么样我能一直想一直想，可难受怎么办，我不知道。谁知道呢，我很小的时候就会难受，爸爸那么大了也会难受，爷爷那么老了还是会难受，谁也没有办法。对难受没办法，活很久很久好不好呢？

我的脑袋乱了，突然想起爸爸说过，人类再这么过下去，身体会越来越坏，科学会发展，细菌和病毒也能进化的。这么说，人是不是永远和现在一样，活着活着，老了，死了，有些还没老也死掉了。

不会的不会的，人类厉害着呢，可怎样厉害？我想不出来，我没法给刚刚写的这篇作文结尾了。我想睡觉，把这种烦人的问题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