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琉璃夏(十)眼前的黑又浓起来
(2018-06-21 21:29:04)| 分类: 琉璃夏 |
十
过年过节,每家每户都要祭祖的。阿午和阿姐都喜欢祭祖,阿妈会买平日舍不得买的肉,会包软饼,会做肉卷,借钱也好,反正祭祖桌会比平时丰富不知多少倍。阿午嘴里塞满东西,对阿姐说,祖真好,要是祖宗天天来吃饭,我们也天天吃好东西。阿姐白了他一眼,你就知道吃,天天祭祖,阿妈买得起东西吗?祖宗是知道的,过年过节来一次,保佑我们。
阿姐这么一说,阿午就四下望,香炉里的香还没燃完,外面铁盆里纸钱的灰还是烫的,祖宗走了吗?他问阿妈,阿妈让他别多嘴,再说不让他吃肉了。阿爸看了阿午一眼,阿午不敢再问了。阿姐挤到他身边,趴在他耳边低声说,你真笨,祖宗吃饱了,钱也收了,当然走了,这又不是他们的房子。阿午又忍不住往门外看去,好像想看看祖宗们的背影,他不止一次想看看祖宗的。
过年过节祭祖时,阿午总变得很听话,不出门四处乱窜,呆在家里,主要是守在灶前,烧火,择菜,洗菜,递碗盘,运气好的时候,能先吃上半个蒸得不好看的包子或一块多出来的炸面筋。菜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阿妈让阿午摆碗筷,她指着桌子交代,碗这边摆五个,那边七个,每个碗配一双筷。阿午问,祖宗要分这边坐那边坐的吗?阿妈说,让你摆就摆,祖宗有礼仪的。桌子周围端端正正摆了条凳。燃香了,阿妈教阿午念:祖公祖嫲,阿公,老三叔……阿午边念边看着桌子周围空空的条凳,想,祖宗们坐好了么?阿妈说老三叔没成过家,从小最痛阿午的,当阿午是他的孙子,可惜阿午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每次祭祖,阿妈总要说,让老三叔保佑阿午平平安安,老三叔最疼你的。阿午跪在那里拼命回忆老三叔的样子,一点印象也没有。
点了香,阿午就立在桌边,等祖宗们吃饭,他咽着唾沫,盯住桌上的肉菜,想象它们的味道。有时被想象拉扯往桌边靠,撞了条凳。阿妈嚷起来,让他出门去耍,说他撞了祖宗,扰了他们吃饭。阿午忙闪开身子,他刚才真的撞在祖宗身上了吗?为什么样他一点也感觉不到。他退了几步,好像看见桌边一下子坐满祖宗,都很老,端着碗握着筷子,夹着菜,边吃边说话,和人一模一样,阿午几乎有些紧张了,怕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光了。那个时候,阿午就会相信阿嫲平时讲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事。
四乡八寨哪个人去世了,只要不是少的壮的,阿嫲说起来像吃饭那么自然,照她的话说,在该死的时候死,是有福的。阿午仔细看看阿嫲,她真没有一点怕的样子。看着送丧队,阿嫲经常谈起棺材里的人,大多是她熟悉的,可对那个人的死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阿午不明白,问阿嫲,你认识死掉的这个人?阿嫲说熟得很,先清静去了,过几年我也要清静了。阿嫲说这些时一点也不难过,但阿午对她的样子总要印象深刻好一段时间。阿嫲愈来愈喜欢讲过去的人和过去的事,死掉的人也讲。
阿嫲说,寨西冯大头梦见他阿爸冯乌柴,冯乌柴说他屋子漏了,住得不舒服,让冯大头修一修。那时,冯大头正开始包鱼塘,整日割草,忙得脚不点地,没去睬。哪知道那个梦一做再做,冯乌柴一次次念叨,屋子漏水。冯大头后来说他在梦里也清楚,被念烦了,说,漏水有什么,寨里哪个屋不漏雨,拿盆拿先接着,有闲了我去修。冯乌柴骂起来,我屋子要塌啦,等你有闲,我还住不住了?把冯大头骂醒了。第二天,冯大头到山上一看,冯乌柴的坟果然破了一个大洞,再下两场雨就要塌了。冯大头拿锄头补了半天,冲坟头说,先将就着吧,等这塘鱼卖了,再好好修修。当天晚上,冯乌柴又进了冯大头的梦,说,就先这么撑着吧,这塘鱼会卖个好价钱的,到时好好修一下,生前没住上好屋子,死后也住得寒寒碜碜的。
说到这,阿嫲停下来。阿午急了,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冯大头那塘鱼当然出了很多鱼,又卖了好价钱,把他阿爸的坟修得结结实实的。
那是真的吗?阿午问。
阿嫲笑笑,好像那是明摆着的事,阿午问得很多余。
阿午想了想说,鬼真没用,屋子还要活人帮忙修。说完,呵呵笑起来。
哪个说没用,有些鬼是厉害的。阿嫲说,修坟是活人的事,当然活人修,鬼自有鬼的本事。不干净的水塘边不要去,那塘里有一个水鬼的,是淹死的,总不甘心,每天等在水边,专等走近塘的人,一把把人拉下去,它自己就能去投胎了。运气差的人晚上不要乱走,要是碰上了,最熟的路也认不得了,转不出它设的圈子。要是碰上更凶的,弄得你事事不顺,精神不好。
阿午低下头,看看阿妈给他戴在脖子上的护身符,觉得安慰不少。他不想再谈这个了,却仍忍不住问,死掉的人都会变成鬼吗?说“鬼”字的时候,阿午身上的皮肤一缩,想起在寨前看的电影里的某些镜头。
也有成仙的。阿嫲表情有点飘,目光越过阿午看着什么地方,不过那是有修为的大师,要不就是大善人,上天封作神,关老爷就是成了神成了仙的。
说到神仙,阿午高兴起来,他问,神仙能做什么?
神仙什么都能做。阿嫲肯定地说,神仙什么也不用想,得大造化了。
阿午不知道什么造化不造化的,但神仙什么都会的让他羡慕,鬼也好像没原来那么可怕了,他们总比神仙差得多。
阿午想起祭祖,问,那我们家的祖宗是鬼还是神仙,鬼和神仙都要吃东西么?
乱说。阿嫲说,祖宗就是祖宗,什么鬼不鬼,仙不仙的。
那祖宗是什么?阿午继续追问。
去耍,小孩子多嘴多舌头的。
阿午放不开这个问题,听了阿嫲的话,他更糊涂了。他不想问阿妈,阿妈不会好好跟他说的,肯定和阿嫲一样,要嫌他多嘴,随便拿几句话把他支开。阿爸他更不敢问了。要是问老师,肯定要说他迷信,他是教同学们讲科学的。阿午希望所有奇怪的东西能用科学解释,比如上次老师就用科学道理解释了鬼火,阿午听了,再不怕鬼火了。但奇怪的是,他又不希望阿嫲说的都是迷信,要全是迷信,用科学来说,死掉的人就烂了,变成泥了。阿午又害怕起来。
后来,阿午问过风伯。风伯很长一段时间没答话,只是卷着烟,点燃了用力吸,弄得阿午着急起来。他才开口,活人先管活人的事,阿午,你现在先活好了再说。
阿午说我活得很好的,他站起来跳了几跳,虽然很瘦,但感觉自己很有力气,并相信自己这个身子会一直这么好。
要是你愿意想,就想吧。风伯说,自己想,想得明白想不明白都是好的。
四平叔去世后第七天,如君婶家又热闹了,寨里几个婶子去帮忙,准备了供品和纸钱到山上祭拜。看着她们挑了东西出寨,阿午又想起祭祖的事,很想问问那个人,四平叔现在也成了祖宗么?过年过会回来吃东西吗?吃东西的时候,他会看见绿芯姐和如君婶么?
阿午又开始想以前那个想不透的问题。不管怎么样,他发现自己相信人死掉后还在的,不会什么都消失了的。晚上,阿午坐在蚊帐里,拿竹扇轻轻扇着风,黑暗里,脑子突然清楚了,死掉的人会变成另一种样子,像蝉一样脱掉壳,装在棺材里埋掉的就是壳,剩下的那个是透明的,和风一样轻,想飘去哪里就飘去哪里,不怕热不怕冷不怕渴不怕饿,想怎样就怎样,自由极了。
脱掉了壳的人——噢,那时候不叫人了,阿午想了想,决定叫自由影子,自由影子飘到天上,太阳那么高,日头晒不坏它,他能看到地球吧,是不是很美,老师讲过,地球是个蓝色的星球,美极了,阿午想象过可能像一颗玻璃珠子。能不能看到地球另外一面的人,是不是倒吊着?老师说世界是个球时,阿午怎么都不信,要是球形的,地上的人不是要滑倒了吗?有些还会掉到天空里去。老师说因为有引力,所有的人都能站得稳稳的。阿午还是不太信,他甚至吹了一个汽球,弄了几只蚂蚁,汽球上面的蚂蚁不掉,可爬着爬着总掉下来。他在汽球上绷了胶带表示引力,可有了胶带,蚂蚁就粘住了,再爬不动。这么推,地球要是有引力,人怎么能走能跑,不会被粘住?最后,老师说,阿午,好好念书,以后什么也懂了,到时老师还要请教你的。
自由影子变得又透明又轻,可以分成好几块吧,一块往这个方向,一块往那个方向,高兴了再重新合在一起。要是都散成好几块,会不会和别人分出来的凑在一起,变成一个新的自由影子,这么一来,自由影子可以随便组合,分不出你和我,永远不会吵架打架了吧。肯定不会,自由影子所有的事都能做,有什么好吵的。
有一瞬间,阿午感觉好极了,好像终于给自己一个交代了。
阿午刚要躺下去,忽然意识要真是这样,还会想会干什么吗?可能不想干活不想吃不想睡不想耍不想去哪里了,四平叔要真是那样回来,也不想跟绿芯姐如君婶说话,不想理她们了吧。阿午猛地坐起身,难受起来,四平叔去世到现在,绿芯姐和如君婶没有一天不哭的,声音都哭没了,想到四平叔不理睬她们让阿午生气。可要是四平叔想理她们,她们又是看不见的,有什么用。
阿午焦燥起来,他觉得在一种透明的东西里绕来绕去,找不到出口,也没有一点提示的。
可能阿嫲说的是对的,阿午知道,不单是阿嫲,寨里所有的老人,包括阿妈年龄那么大的女人,想的都和阿嫲一样。那样的话,死掉和活着差不多了吧,也要屋子,也要吃东西,也会生气使坏,还会要钱。阿午记得有一次,寨里一个老伯死了,送丧时,他家的人烧纸钱,边烧边拿竹棍啪啪地敲地上。阿嫲说那是为了把别人吓走,免得亲属烧的纸钱让外人抢走了。
外人?没人抢纸钱的。阿午一时不明白。
别的死人。阿嫲说。
阿午望着祠堂外那一大片空地,纸钱烧成的灰飞来飞去的,真的有东西在抢吗?
死掉的人要真的还得用钱,那死掉和活着差不多一样了。阿午忍不住笑了一下,他们也用钱买吃的喝的用的,这就是阿嫲说的,这边的日子走到头了,换个地方换个方法过日子,时间到了又能回到这边的日子,从小孩子做起。阿午轻松起来,他觉得困了,躺下去,准备明天睡到太阳晒屁股,让阿姐打几下也没事的。多年后,阿午才发现那时绕来绕去地想,下意识里还是想扯回某个点,自我安慰。
闭上眼睛,眼前的黑又浓起来,他下意识地想,换个地方过日子,是不是要住在坟地那样的屋子里?阿午尖叫起来,把阿姐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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