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老寨(二)溜子阿爸的声音突然失了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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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那天,那个消息传来的时候,寨里人就想,祠堂又要挂起白帐布了,恐怕。
这天,日光如常。夕阳半坠在寨前青绿色的塘面上,日光如常地退出寨子,留下余晖的背影。夕阳的背影又柔和又安然,它不知道今天的不如常。不如常是因为一个消息,不如常地在寨里传着,公开地隐秘着。不知那张口是消息的源头,反正是传开了,一个人一个人地传过去,如一缕奇异的气味,无声无息又无处不到。
荷锄归来的男人未及摘下汗渍的草帽,喊住另一个挑柴草的汉子,神情严肃,两顶草帽凑到一起了,嘀咕声在草帽下沉闷地压抑着;凑在井沿的女人,一头发凌乱着整天的忙碌,边洗洗刷刷边咬耳朵;囡仔[1] 在巷里乱闯,端着饭碗,莫名地兴奋莫名地恐惧,传播着大人遗漏下来的只言碎语,又迷惑又骄傲。言语零零碎碎的,碰碰撞撞,飘来飘去,搅成一股风,隐蔽而强劲。众多言语的互补,串起一个成形的有细节的事实:林树春出事了,摔下来了,从脚手架上,城里的脚手架。据大人说,那架子了不得的高,如果能保往命也是了不得的。
于是,都点头又摇头,摇得坚信而沉重,坚信的是林树春的命保不住了,沉重的是林树春的命保不得了。更沉重的,这是凶死的,入不得寨门。祠堂里的白帐布虽也能挂上,但人躺不到白帐布后。不入寨门就算不得归了家,灵魂难安。
关于林树春那个破败的家,关于这两年稍稍缓过劲的起色,从寨里人的叹息里牵扯出来,丝丝缕缕,绵绵不断,扭成团,绞成结。所有的陈述,在林树春由半空摔落的想象里嘎然而断,突兀的反弹颤得胸口发疼,女人的眼眶红湿了。女人的眼泪,有男人见不得,吼了一声,只会抹眼泪?女人。看能帮上什么才是正经。
齐齐把这消息瞒住林树春的阿妈。除了农忙,寨里人第一次这样心照不宣。除了林树春的阿妈,这事谁也瞒不过去。自几年前老人的双眼失去所有亮色,老人的脚步也畏惧了巷子的石板面,再未出门。瞎了眼的老人也算半聋了。忍忍,只要忍忍,这事就过了,老人是能不被这事弄伤的。
寨里人能给老人罩层壳,对秋柳嫂却爱莫能及。眼看着她仰脸站在风口,随风去拍去推去扫。挺着吧,这是命。
叹命的人们这才想起林树春还有个家的,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想起许久没看到那站在风口里的女人。秋柳嫂呢?脚步随着话一点点聚在一起,慢慢的,方向感越来越明晰:林树春家,寨子一角。议论声嘤嘤嗡嗡,沉重的,怜悯的,结成灰暗的一块块,从天上掉落,拼接粘连,成片的时候,夜就来了。灰暗里,一个汉子落在人群之后,跟了两步,然后转身,按按草帽,按得高瘦的身躯往矮里一弯,脚步惊吓般地顿了顿,大步走向寨子另一角,头勾成沮丧的半弯形。
高瘦的汉子前脚跨入门槛,一个影子冲出来,小小的,带着风,正顶在汉子的胸口处,顶得又急又重,汉子门槛外那只提起来的脚啪地落回去。伸手拧住影子,汉子狠狠地摇晃。
溜子。汉子说,天黑了,不在家,去哪?溜子抬头,一阵恍惚。习惯了阿爸平日的笑眉笑眼,今天猛见他这种脸色,溜子想,阿爸的脸怎么有了白天黑夜?
阿爸……舌头打旋,溜子在阿爸夜一样的脸色前结巴了,我,我,去喜月家看看,去看喜月怎样了。都说她阿爸跌,跌了跤……
去吧。手一软,头一垂,溜子阿爸的声音突然失了质量,飘浮起来。他朝溜子无力地挥挥手,闷闷地说,回来再和我说说……话的后半截,声音低成默然,只听到拖着脚进屋的声响。阿爸说话一向带着笑的,今天一会是打雷一会是下毛毛雨,怎么了?跑出门的溜子,还在阿爸忽轻忽重的音调里错愕。反正,今天的阿爸不是平日的阿爸,阿爸说话不打哈哈了,溜子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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