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苔藓之美者，美在赏其幽寂清冷。曲径粉墙下，树影参差,苔痕浓淡,如《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冷泠”。苔藓生瓦壁砖砌如图画，生枯木老梅垂垂增古意，所谓庭院深深是也，如林黛玉《桃花行》诗云:“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尝闻东瀛国之西芳寺，又名苔寺，泉石宛转，林荫之下，藓百余种，与苔蕨共生，游赏其中，满目如氍毹碧绒，只日限二十余人进观，谓多则害苔，可知邻人尚苔之美、爱苔之切。东瀛枯山水为侘寂之美，只青苔、白砂、褐石三者常物，即山水神情皆具，至简至则美也。置身其侧，即生神静禅悟之感。

      苔藓之美者，美在赏其见微如著。苔生盆景假山上，如草甸，山趾最茂，愈上愈淡，峰上只星星点点，丘壑隐露、颜色点染功在微株。亦可衬于兰下，护水洁盆，于兰更雅。亦可培以残碗，置于古砖之上，一弧白瓷，如翠微杳远，青山妩媚，自是佳日清供。吾更植苔、藓、菖蒲、蕨草、英石于一盆之中，如雨后春山，鲜翠可玩。

      李笠翁新筑阶砌，冀苔速生，彼故意迟之，以示难得，并作养苔诗：“汲水培苔浅却池，邻翁尽日笑人痴。未成斑藓浑难待，绕砌频呼绿拗儿。” 笠翁虽玩儿人，然未得养苔之法，其实，笠养苔殊易，可剪碎苔体，散于湿壤之上，置阴处，旬余即生新体。藓则随处可得，择翠茂者带土采来，地浇以水覆上，滋之而易接合而生也，不日去以杂草，多湿少日，荫下最茂，抚观碧茸可爱。

      如干冷甚，苔、藓皆眠，触水即现青翠。万不可浇以茶水，茶水一浇，立枯。此吾独验之得也。

 

苔诗卷

      苔藓意境幽深静谧，尤堪入诗，为悲为喜，可恨可惜，历代甚多，兹录如下：

      晋陆机《婕妤怨》:“婕好去辞宠，淹留终不见。寄情在玉阶，托意唯团扇。春苔暗阶除，秋草芜高殿。黄昏履綦绝，愁来空雨面。”借苔喻讽也，比婕悲凄之境地。

      梁萧纲《有所恩》：“寂寂暮檐响，黯黯垂帘色。唯有瓴瓶苔,如见蜘蛛织。”颓芜之状也。

      南朝鲍照《代陈思王京洛篇》:“但惧秋尘起,盛爱逐衰蓬.坐视青苔满,卧对锦筵空。”不胜今昔之感也。

      南朝江淹《悼室人》:“风光肃入户，月华为谁来。结眉向珠网，沥思视青苔。”之于萧纲同工异曲也。

      南朝沈约《冬节后至丞相第诣世子车中作》:“宾阶绿钱满，客位紫苔生。谁当九原上，郁郁望佳城。” 之于鲍照亦同工异曲也。

      南朝谢灵运《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跻险筑幽居，披云卧石门。苔滑谁能步，葛弱岂可扪。”谓幽居之地偏也。

      南朝谢庄《怀园引》:“夭桃晨暮发，春莺旦夕喧。青苔芜石路，宿草尘蓬门。” 之于谢诗同工异曲也，然乏其清润也。

      唐李白《长干行》:“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夫君不见，妾心独怜，落叶深苔，千古之伤也。

      唐李商隐《端居》:“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同感离秋，之于李白同工异曲，然深长与简远之别也。

      唐王维其一《书事》：“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其二《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摩诘之明快，诗中有画，诚也哉！

      唐刘禹锡《陋室铭》句:“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苔深则悲，苔新则喜，悲喜由人，非由物也。

      唐王昌龄《题僧房》:“棕榈花满院，苔藓入闲房。彼此名言绝，空中闻异香。”苔初生也，春华方好。

      唐杜牧《题扬州禅智寺》:“雨过一蝉噪，飘萧松桂秋。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暮霭生深树，斜阳下小楼。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苔满，斜阳，羁游之苦，大有“枯藤老树昏鸦”之况味也。

      宋叶绍翁《游园不值》：“应怜屐齿映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门深闭，人不见，不悲不喜间。

      宋晏殊《破阵子》:“燕子来时新舍，犁花过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三四点，苔浅也，浅者，喜也。

      宋陆游《闲意》:“柴门虽设不曾开，为怕人行损绿苔。妍日渐催春意动，好风时卷市声来。”苔之可痛、可喜、可惜之物也。

      明高启《阶前苔》:“岂不爱佳客，客来残我苔。西园十日雨，三径不曾开。”惜客乎？惜苔乎？

 

 

      万物得赋，苔亦存之，苔以寄情，苔以扬志，比阅苔之微贱，赋之华藻，亦风味别具。兹择录其六如下：

      

      南朝江淹《青苔赋（并序）》：馀凿山楹为室，有青苔焉。意之所之，故为是作云：嗟青苔之依依兮，无色类而可方。必居间而就寂，似幽意之深伤。故其处石，则松栝交阴，泉雨长注，横涧俯视，崩壁仰顾。悲凹险兮，唯流水而驰骛。遂能崎屈上生，班驳下布。异人贵其贞精，道士悦其迥趣。咀松屑以高想，奉丹经而永慕。若其在水，则镜带湖沼，锦币池林。春塘秀色，阳鸟好音。青郊未谢兮，白日照路。贯千里兮绿草深，乃生水而摇汤。遂出波而沉淫，假青条兮总翠，借黄花兮舒金。游梁之客，徒马疲而不能去；兔园之女，虽蚕饥而不自禁。至于修台广庑，幽阁间楹，流黄乏织，琴瑟且鸣。户牖秘兮不可见，履袂动兮觉人声。乃芜阶翠地，绕壁点墙。春禽悲兮兰茎紫，秋虫碒兮蕙实黄。昼遥遥而不暮，夜永永以空长。零露下兮在梧楸，有美一人兮欷以伤。若乃崩隍十仞，毁冢万年，当其志力雄俟。才图骄坚，锦衣被地，鞍马耀天，淇上相送，江南采莲，妖童出郑，美女生燕，而顿死豔气于一旦，埋玉玦于穷泉。寂兮如何！苔积网罗。视青蘼之杳杳，痛百代兮恨多。故其所诣必感，所感必哀。哀以情起，感以怨来。魂虑断绝，情念徘徊者也。彼木兰与豫章，既中绳而获天。及薜荔与蘼芜，又怀芬而见表。至哉青苔之无用，吾孰知其多少。

      

      唐杨炯《青苔赋》：“粤若稽古圣皇，重晖日光。开博望之苑，辟思贤之堂。华馆三袭，雕轩四下。地则经省而书坊，人则后车而先马。相彼草木兮，或有足言者。吁嗟青苔，今可得而闻也。

      借如灵山偃蹇，巨壁崔嵬。画千峰而锦照，图万壑而霞开。王孙逝兮山之隈，披薜荔兮践莓苔。怅容与兮徘徊。一去千年兮时不复来，至若圆潭写镜，方流聚玉。苔何水而不清？水何苔而不绿？渔父游兮汉川曲，歌沧浪兮濯吾足。桂舟横兮兰触，浦溆回兮心断续。别有崇台广厦，粉壁椒涂。梁木兰兮椽玳瑁，草离合兮树珊瑚。白露下，苍苔芜，暗瑶砌，涩琼铺。有美人兮向隅，应闭门兮踟蹰。心震荡兮意不愉，颜如玉兮泪如珠。请循其本也，见商羊兮鼓舞，召风伯兮电赴，占顾兔兮离毕星，雷阗阗兮雨冥冥。浩兮荡兮见潢之满庭，倏兮忽兮视苔藓之青青。

      尔其为状也，幂历绵密，浸淫布，斑驳兮长廊，夤缘兮古树，肃兮若远山之松柏，兮若平郊之烟雾。春淡荡兮景物华，承芳卉兮藉落花；岁峥嵘兮日云暮，迫寒霜兮犯危露。触类而长，其生也蕃。莫不文阶兮镂瓦，碧地兮青垣。别生分类，西京南越。则乌韭兮绿钱，金苔兮石。苔之为物也贱，苔之为德也深。夫其为让也，每违燥而居湿；其为谦也，常背阳而即阴。重扃秘宇兮不以为显，幽山穷水兮不以为沈。有达人卷舒之意，君子行藏之心。唯天地之大德，匪予情之所任。

      唐王勃《青苔赋》:“吾之旅游数月矣，憩乎荒涧，睹青苔焉。缘崖而上，乃喟然而叹曰：「嗟乎！苔之生於林塘也，为幽客之赏；苔之生於轩庭也，为居人之怨。斯择地而处，无累於物也。」爱憎从而生，遂作赋曰：若夫桂洲含润，松崖秘液。绕江曲之寒沙，抱岩幽之古石，回塘而积翠萦修树而凝碧，契山客之奇情，谐野人之妙适。及其瑶房有寂，琼室无光，霏微君子之砌，蔓延君侯之堂。引浮青而泛露，散轻绿而承霜，起金钿之旧感，惊玉箸之新行。若夫弱质绵幕，纤滋布。措形不用之境，托迹无人之路。望夷险而齐归，在高深而委遇。惟爱憎之未染，何悲欢之诡赴？宜其背阳就阴，违喧处静，不根不蒂，无华无影。耻桃李之暂芳，笑兰桂之非永。故顺时而不竞，每乘幽而自整。

      唐陆龟蒙《苔赋》：江文通尝著《青苔赋》，尽苔之状则有之，惩劝之道，雅未闻也。如此则化下风上之旨废，因复为之，以嗣其声云：天地闭，风雨积，门迳秋，莓苔植。离方抱圆，累紫叠碧。始分封於危亭之下，终略地於荒畦之侧。侵竹坞而纵步，占兰畴而盈尺。丽色何似？嘉名孰为？高有瓦松，卑有泽葵。散岩窦者石发，补空田者垣衣。在屋曰昔邪，在药曰陟。质被绿钱之美，香闻艾纳之奇。或藫或直，或藓或苔。谅含姿而是类，斯感物以随时。则有卫霍夭姻，金张世族。侯以恩泽拜，馆以形胜筑。壁僭涂椒，阶缘戚玉。床丹徼之象尽，帐苍梧之翠秃。谓爵禄不必仁守，英髦可以力服。行叶四凶，身图五福。一日盈满，中年颠覆。斯苔也，染婕妤之，殆晚偏青。封廷尉之门，经秋更绿。彼失宠以亡家者，鲜不恸哭。则必林塘倚薄，衡泌萧条。茅茨上古，机格南朝。昼偃则书淫画圣，晡归则妇饷儿樵。沟通坏堑，路隔危桥。雨霁而鱼惊沫聚，霜乾则鹤刷翎飘。浪求名而蠖屈，虚卜命而龟焦。窗欹瘿枕，树挂风瓢。山无价买，隐有词招。斯苔也，周风史宿酒壶边，烟<羽皮>思起。屈大夫捣衣砧上，黛点情饶。彼遗形而放志者，能无独谣。谣曰：苔之生兮自若，人有哀兮有乐。哀者贵兮乐者贱，贵者危兮贱者宴。噫哀乐兮何时止，贵贱循环兮而后已。

      清任端书《绿苔赋》：窈窕兮闲庭，绿苔兮滋生。含翠兮瑟瑟，糁壁兮英英。乍一片兮如结，铺幽阶兮欲平。异芳草之霏微，映春袍而共妒。幕朝烟之杳霭，上画壁以多情。尔其绕径痕微，依沙黛浅；沾碎石而钱圆，贴新篁而泪点。波凝址浪，对瑶瓮兮层层；影缀文窗绣铜蠢兮冉冉。静当轩而色润，宛若遥浮；匀满地而阴长，轻兮似翦。伊惟艾纳，曾闻昔邪。散土花之斑驳，弄石发之寥。滋共鱼衣，拂井床而绵密；闲宜鹤步，啄露砌之修遐。披雷藓兮苍深，时时晕锁；对墙落而紫浅，处处纹斜。纵横交敷，侵淫未敛；媚孤槛于傍回，缀飞英之冷艳。岁岁则经秋愈绿，照书幌以偏浓；重重则过雨争鲜。蘸衣裳而可染。已巧入乎疏帘，更相延乎翠箪。别有碧堇游波，遥称楚泽；夜明为瑞，近出昆池。遍扶荔之深宫，徐迎玉辇；托昭阳之别馆，悄度文綦。红药初晴，谢中书之丽咏；美人惜别，王常侍之新诗。细细如尘，向石阑而点笔；纤纤若织，动玉佩而萦丝。至若沈约郊居，王微隐舍，暗环高榭，妍夕照于余姿；软布芳茵，承落花于将下。吟侍郎之碧霎，未足称奇；同大令之青毽，依然可藉。比乎萱草，堪留玩以忘忧；伴我骚人，复逍遥以多暇。抚此漠漠，爱此芊芊。拂净绿而如扫，洗幽馨而欲怜。康乐始宁之墅，文通记室之年。方抽丝兮览物，遂属兴于斯篇。 

      清李伯元《苔赋》：空阶昨夜，秋雨浪浪，滴将心碎，引得愁长。破晓开，忽生丛绿，斑斑斓斓，断断续续。卑区所在，横潦是浮。浴郁成气，廉纤写形。曼衍堂坳，夤缘墙隙。舍掩精蓝，亭污光碧。违燥居湿，背阳即阴。楼台黯黯，帘幔陪情。溯其盛也：扣砌雕墀，铜铺金屋，双环兽衔，万瓦鸳覆；亦复到处攀援，乘时起伏，藏垢纳茂含羞隐辱。及其衰也：圯园废寺，败碟空场，群莽蒙日，昏林战霜；犹复涂城附郭，幂垒萦岗，环碑匝础，卧镞沉枪。乱曰：呼龙耕烟兮缚鸾作帚，靖何为兮衣之垢。伤春心兮重回首，惜芳菲兮落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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